上卷 第十七章(第2/6页)

这里的规矩是,春耕以后,大部分马匹送上了山,与牧业队的马群合在一起休养生息、长膘添力,麦收快开始了,才从山上赶回来。穆萨在马嘶人叫中照样眉飞色舞地讲着话:“不准不服从领导。”他挥着拳头,带几分威吓的口气。即使威吓也罢,他的讲话仍然汇入到整个欢快喧闹的声响里,像一个乱弹弦子的人在器乐合奏中并没有显出多么不和谐。直到不知道是哪个母亲带来的两个男孩子为争夺一个糖球而拳打脚踢,引起了围观的小友们的高声喝彩,最后孩子们的母亲“该死的!喂狗的!”尖声痛骂起来以后,穆萨才竖起眉毛,猛然大喝一声:

“肃静!

“今年的麦收要突出政治!你们听明白了没有?收麦子要突出政治。收麦子收得好不好是政治,明白了吗?你们到底有没有这个觉悟?气死我啦!”穆萨语出惊人,大家一怔。“主要是三个人,我们必须记住:一个是白求恩,加拿大共产党员,一个是老愚公,中国共产党的老革命,还有一个就是跃进公社爱国大队七生产队队长你大哥我穆萨……”

大家终于听明白了,于是一片哄笑,一致有节奏地高呼:“泡!泡!泡!”(吹牛!)

喧嚣中,队长有几句话却是许多人都听见了的,队长反复地强调着:“我们已经向上级作了保证,十天之内割完麦子,做到地净。二十天之内打完入仓,做到场净。我们一定要做到第一个向公社报喜、第一个向粮站售粮……”

这个时间表使伊力哈穆深感诧异。大队支部在研究夏收安排的时候,库图库扎尔也曾经提出过类似的“计划”,大多数支委没有同意,大家认为,应该算细账、定措施、定出跃进的却也是切实可行的计划。后来,库图库扎尔去公社开会的时候,据说夸了一通口。如今,从穆萨的嘴里,又听到了这种胡吹冒泡。

“这个,十天能割完吗?”伊力哈穆对坐在他身边的阿卜都热合曼问。

热合曼哼了一声。

伊力哈穆掰着手指细细地算着。热合曼说:

“队委会研究的时候我们提过。穆萨队长板起脸来说我们保守而且是干劲不足,说是提目标的意思就是为鼓劲嘛!鼓鼓劲有什么不好?但是他自己又说,十天割不完还有十一天嘛,十一天不完还有十二天嘛……反正提这么个口号,十五天、十八天割完也是好的嘛……”

“什么?十八天?口号?那何必还弄这样的计划?”

热合曼苦笑了。他的笑容的意味是: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了,甚至于,不是一年两年了,这种动不动就大鼓劲接着大延迟的事还少吗?

开完会,发完钱,在进行最后一个项目——在麦收食堂吃第一顿饭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食堂炊事员乌尔汗和雪林姑丽分别从两个锅里给大家打头蹄杂碎汤,每人一碗,然后各自再从马玉琴那里领上馕,三一群两一伙,围坐在一起说笑着吃饭。即便说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年的食堂办得狼狈得很也罢,丰收期间的田间食堂仍然起了凝聚人心、促进出工、联系感情、增添热闹的作用。尼牙孜端了一个特大号的搪瓷盆子,先到了乌尔汗面前,一边递过盆子,一边说:“多给盛一点吧,大妹子!”由于他的盆子太大,盛上额定的两勺显得不太好看,乌尔汗又给他多添了半勺杂碎一勺汤。中国人——汉族维族别的族都一样——看重规定和数量,更看重观感。他端走了巨盆牛杂汤,没有五分钟(不知道他怎么把滚热的杂碎汤吞下去的)他又端起腾空了的盆子混入了雪林姑丽前的另一堆人当中,把盆子递给雪林姑丽,说道:“我的甜甜的好女儿,多给我打一点吧!”

雪林姑丽本来是接过碗就盛,头也不抬一下的(这样可以免去讲私情的嫌疑),尼牙孜的啰嗦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再一看,盆子还热得烫手而盆子边沿上还挂着油。她不由得问了一句:

“您还没有吃过吗?”

“没有。没有。”尼牙孜连声回答。

“什么叫没有?”一旁的再娜甫哈哈笑着揭了底,“刚刚从乌尔汗那里打了一碗,瞧瞧嘴角上的油吧!”

“这个那个……”尼牙孜狼狈了起来。

“幸亏我们这儿只有两口锅。如果有八口锅……尼扎洪恐怕要吃八碗呢!”再娜甫取笑着。周围的人也笑了起来。

“吃那么多杂碎,您不怕肚子疼吗?”一个人问。

雪林姑丽为难地拿着尼牙孜的盆子。后边的人又递过来一个碗,并且说:“先给没吃过的人打吧!”

雪林姑丽放下了尼牙孜的餐具。尼牙孜涨红了脸去抓雪林姑丽的勺柄,并辩解说:

“我,我这是替库瓦汗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