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四章(第3/5页)

“老包他们住在庄子,白天要到大队这边干活,中午回不去,有时候就到我这儿喝喝茶,要注意民族团结嘛。有些人议论,说我库图库扎尔的心老是向着汉族人,我不管那一套……”

包廷贵似乎多少听懂了一点库图库扎尔的话,他伸着大拇指说:“书记是这个样子的领导!”

伊力哈穆想起了泰外库说过的“高腰皮鞋”。刚才来这里的路上,他已经看到了包廷贵的“企业”。大队加工厂新竖了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修理汽车,修水箱,热补轮胎,电焊气焊,一应俱全。牌子上还歪歪斜斜地画着一辆载重汽车和两个车轮。他看了包廷贵一眼,原来包廷贵夫妇也在注意地观察着他。他微微一笑:

“您们维吾尔人日常交流惯用尊称,“您们”为维吾尔文直译。是从哪里来的?”

“老包是四川人。”库图库扎尔代答道。

“我从十六岁学徒修汽车,已经干了三十多年。一九六○年我们那里灾情严重,生活困难,我来到伊宁市投奔一个亲戚,没有户口,找不上工作。我搞了一个毛驴车,到煤矿去捡一点碎煤,拉到巴扎上卖钱过日子。我有手艺,有工具,有氧气瓶,有生胶,就是派不上用场,后来听说咱们大队想搞个加工厂,经人介绍,来到这里当了社员,修车的收入,全部上缴……”

“老包来了半年,已经缴了七百多块钱。”库图库扎尔帮腔说。

“挣七百块钱有什么了不起?七千块钱,七万块钱也是可以到手的。自然,钱不钱是小事情,我只求用上自己的手艺,为人民效劳。”

库图库扎尔点点头,说:“俗话说,世界对于手艺人来说是宽广的。我记得汉族人民也有差不多的说法。好好地干吧,我们不会亏待你。老包,我打算派两个年轻人跟你学徒呢。”

“不行,不行。”包廷贵连连摆手,“我就是有这个毛病,和徒弟关系搞不好,如今年岁大了,脾气又坏,可没有那个精神带徒弟。”

“只您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刚才我路过加工厂,看到您挂的牌子。咱们大队目前还没有电啊,您怎么搞电焊呢?”伊力哈穆试探着问。

“哈哈……焊接是转手活,有这样的活,我接过来,找别的地方去做,收手续费……”

“别的地方?什么地方呢?”

“那地方就多了。”包廷贵避不正面回答。

“老包的门路多得很, 郝玉兰又是医生,这是两位有能力的人呢!”库图库扎尔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推开门,叫道,“库尔班,我的孩子,喝茶来吧。”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赤脚和泥的男孩子走了进来。他低着头,羞怯地跪坐在下首,拿起一个碗,慢慢地把馕掰成碎块,放在碗里。

“你还没见过吧,这是我的儿子。”库图库扎尔指着孩子说。

儿子?伊力哈穆一怔。谁不知道库图库扎尔只有一个女儿,还是帕夏汗带过来的。女儿已经老大不小,五年前嫁到昭苏去了。

“帕夏汗弟弟的孩子,去年给了我们。从南疆带来的。”库图库扎尔低声说明。

库尔班往自己的碗里舀上了一瓢茶,筷子也不用,低头喝茶。

“你多大了?”伊力哈穆问。

库尔班一声不响。

“十二了。”库图库扎尔代为回答。

“吃菜吧。”伊力哈穆拿起一双筷子,递给库尔班。库尔班仍然一声不响,也不接筷子。

包廷贵和郝玉兰却根本无视库尔班的存在。他们俩不但在大口大口地吃菜,而且用筷子把菜扒拉过来又扒拉过去,已经快要把肉挑光了。

“不成人的,像个哑巴。”库图库扎尔替库尔班接过了筷子,“让你吃菜,听见了没有?”

库尔班仍然没吃。

“随他去吧,年轻人吃多了肉容易上火。”

“书记的菜炒得不好吃,”包廷贵龇着牙,正用手掏塞在牙缝里的肉丝, 他评论说,“羊肉哪能这样做?不放酱油,不放葱、蒜、姜、花椒、料酒,活活地膻死人!”

“傻瓜!照他那个办法去做,哪里还有肉的味道!”库图库扎尔向伊力哈穆挤了挤眼,用维语骂了一句,又笑嘻嘻地对包廷贵说:

“好!好!下次吃饭请玉兰来掌勺。”

这顿饭吃得不痛快。库尔班的拘谨,包廷贵的鄙陋和库图库扎尔的油滑给吃食里增添了一些讨厌的、难以下咽和消化的异物。好像馕上落了灰土、肉里混入了橡皮和奶茶碗里掉进了苍蝇。喝完最后一口茶,伊力哈穆用手捂了一下碗,表示已经吃够,他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发呆。

“瞌睡了吗?”库图库扎尔连忙搬下了褥子和枕头,放到伊力哈穆腰后,“就在这儿睡一会儿吧。”

“我不睡,呆一会儿,我打算到庄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