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章(第2/5页)

“我们单位有个汉族小伙儿,苏州医学院毕业的。他刚到伊犁,要到西公园去逛逛,我先告给他路,他不好好听,出去转了半天没有找到公园。原来,照他的经验,他以为哪里树多哪里就是公园,他走啊,走啊,到处都有那么多的树。结果,他迷路了。哈哈……其实,整个伊宁市,就是一个大公园……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了?您闻见了没有?”

他叫了起来,用手指着车窗外的正在向后飞驰的一簇一簇的果树,随着车辆的下坡行驶,针叶树渐渐稀少了,现在山间两旁,是成片的野果林,正是开花的季节,枝头的花朵,像一块一块铺展开的雪白的丝绢,阵阵沁人心肺的芳香,不时袭入车内,令人清爽愉悦。

那个鬓角花白的干部用力吸了口气,赞叹地说:“真多啊!这都是……”

“这里就是著名的果子沟,汽车在野果林里要走一个多小时。到处都是野苹果,生吃不太好,但是可以熬果酱,可以酿酒。有时候,落满地面的野苹果堆积得很厚,它们自动地发酵了,变成酒和糖了,鸟儿们,獾、黄羊、麋鹿一直到刺猬,吃多了这些含酒含糖的果子 ,它们醉了,它们走在路上一溜歪斜,摇摇晃晃,哈哈哈哈。有一次这里来了一头阿尤,也就是哈熊(棕熊),吃多了醉苹果,它走在山沟里,弯腰、伸腿、挥掌、全身乱颤,呵,那是跳舞……哈熊跳起舞来,这是只有伊犁才看得见的节目……

“再往下面,就有真正的果园了,现在伊犁的农民,家家都有奶牛,家家都有果园。您知道伊犁的夏柠檬苹果吗?个儿不大,绿中带着黄,柄下有一块深褐色的晕斑,它有多么香啊!有一次,我提着一兜苹果,在乡间的土路上行走,一下子招来了那么多蜜蜂围着我的网兜飞,吓得我狂奔起来……哈哈哈……是吧?兄弟。”黑胡子阿哥转身问道。

“呵,是的,当然。您把我们伊犁的好处说得很好听,很动人……”

“再说伊犁的蜂蜜……”黑胡子继续讲述。

“不,先不说蜂蜜吧。”坐在后面的浓眉毛的“老弟”扬了一下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是说,年年岁岁。我们讲伊犁的白杨、苹果、酥油、蜂蜜……是不是已经讲得够多了,已经讲得太多了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黑胡子眨一眨眼睛。

年长的干部注意地转过了头,打量了浓眉大眼的“老弟”一眼。

汽车里又有几个人被他们的谈话吸引了,把视线投了过来。

“没有什么,”“老弟”低了一下头,一瞬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然后,他有些激动地开始说起来,“从小我就听人们讲伊犁的得天独厚的气候、环境和物产。虽然那个时候,白杨和苹果,蜂蜜和奶油并不见得人人都能够享用。哪里没有穷人呢?但是,即使是这样吧,伊犁人谈起自己的家乡来总是充满着骄傲。现在呢,我们说得就更带劲了。伊犁人走到哪里都要描绘家乡的白杨和苹果。少说一点,不行吗?”

“您是说,我们伊犁人爱吹嘘自己的家乡吗?哈哈,很可能的。”黑胡子笑了起来,“在谈论乡土的时候,我们伊犁人从来不懂得谦虚……”

“那是自然。自己的母亲最慈祥,自己的家乡最可心。拿我来说吧,我是阿图什人,到伊犁地区定居已经四十年了,然而我还是想念阿图什的无花果。如果有人给我一片阿图什的无花果干,我宁愿用一百只伊犁的苹果换它!”一个白须飘拂的老人说。

又一阵哄笑声。黑胡子不满地低头嘟囔说:“这么说,你为啥不回南疆去?”

大眼睛“老弟”嘴动了一下,本想再说点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没有到过伊犁,”年长些的干部说,“但是我知道,我相信,伊犁是个好地方,是个光荣的地方,是个引人注目的地方。近来,伊犁的情况怎么样?”他问“老弟”。

“我也有好久没有回去了。听说了一点。”

“您是?”

“我是一个农民。当了三年工人,现在回公社,继续当我的农民。”

年长些的干部模样的人点了点头,说:“我叫赛里木,从南疆调到你们伊犁来工作了。往后,还请你们多帮助呢!”他看了一眼黑胡子。黑胡子高兴起来,说:“我叫米吉提,您到食品公司一问米吉提采购员,没有不知道的。”

“我叫伊力哈穆,家在跃进公社爱国大队第七生产队。”

于是,三个萍水相逢的朋友,通了名姓,继续闲谈起来。

汽车过绥定当时的绥定县,一九六五年更名为水定县,一九六六年撤销此县建制并入霍城县,霍城县驻地由霍尔果斯镇迁至水定镇。了。伊力哈穆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车窗外的一草一木,像久别了的儿子寻望着自己的母亲。三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新植下的小树苗,现在已经洒下了大片的绿荫。在原来只有几座错落的小土屋的高低不平的村舍里,出现了崭新的大队办公室、学校和粮仓。远远向南望去,时而被丘冈遮住,时而又出现在眼底的隐约可见的玉带一样的伊犁河,正升腾着春日的氤氲。摩托车队斜对面的大水磨,仍然是轰响着那不分昼夜从不停止的声响。再过去,有一个居民的院落,伊力哈穆还记得,三年前离开伊犁的时候,这家正对着院门的精心修砌的方正光泽的炉灶曾经引起过他的兴趣,现在他想看一看,炉灶是否还在那里;可惜,院门关闭着……三年前,二十七岁的伊力哈穆,不顾自己年龄已经偏大,根据公社党委的安排,作为新招收的青年工人的带队者,离开伊犁,到乌鲁木齐一个机床厂学习镗工。他决心做一个产业工人,为祖国的工业化贡献自己的热汗和心血。但是,不管是在集体宿舍还是在俱乐部的晚会上,一闲下来,他就想起伊犁:一九五八年大兵团作战平整的土地,这两年可获得了满意的收成?里希提书记一直张罗着的大队农机站,可买到了“东方红”牌拖拉机?甚至在乌鲁木齐他也订了一份《伊犁日报》。不但看来自故乡的革命和生产的喜讯,而且也不放过每天的天气预报。为一场适时的春雨欣慰,为一场早来的霜冻忧心。如今,说是全国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灾害,粮食成了全国人民面临的最大问题。在党的充实农业第一线的号召下。他回来了,他又看到了伊犁河边碧绿的田野,他又闻到了伊犁河谷的清香湿润的空气。家乡的话语也是分外亲切的,在霍城停车时向乘客兜售葵花籽的孩子,不说每公斤六毛五分,而说是六十五分伊犁人计算钱币时一般用分和元两个单位。……萨拉姆,伊犁!萨拉姆,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