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与雾 9(第3/4页)

秀蓉:我可以死在任何地方。但死在医院里,让我最不能忍受。那简直不算是死亡。连死亡都算不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端午:晚上九点二十,有一班去成都的飞机。

秀蓉:不要来。我要下场了。谢幕了。居然还是在医院里。有点不甘心。

秀蓉:医院是一个借口。它才是我们这个世上最严酷的法律。它甚至高于宪法。它是为形形色色的掉队者准备的,我们无法反抗。我们被送入医院,在那里履行最后的仪式或手续,同时把身体里仅剩的一点活气,一点点地熬干净。

秀蓉:就好像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是我们主动追求的最终结果。

秀蓉:去年冬天,守仁被杀的那段日子,你还记得吗?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履行了所有的手续,并知道了它的所有秘密。就像我当年参加律师资格考试,舞弊是预先安排的,我提前就知道了答案。

秀蓉:我曾经想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陌生人。把隐身衣,换成刀枪不入的盔甲。一心要走到自己的对立面,去追赶别人的步调。除了生孩子之外,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厌恶的。好像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什么都不想。渐渐地就上了瘾。自以为融入了这个社会。每天提醒自己不要掉队,一步都不落下。直到有一天,医院的化验单温柔地通知你出局。所有的人都会掉队。不是吗?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秀蓉:如果时间本身没有价值的话,你活得再久,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秀蓉:我已竭尽全力。但还是失败了。我出了局,但没想到这么快。被碾轧得粉碎。注定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我也不想。

秀蓉: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端午:你说。

端午:你说。

端午:你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端午:我马上赶过来。告诉我你的具体地址。求求你。

端午:求求你。

秀蓉:关于我的事,先不要告诉我父亲。每年的十二月底和六月初,分别给他寄一次钱,每次六千。不要少于这个数目。要不他会找到家里来的,再有。

秀蓉: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欠任何人的债。

秀蓉:在我们家楼下,有一片石榴树树林。你在树底下挖个坑。你要晚上偷偷地去挖,千万不要让物业的保安看见。最好深一点,把我的骨灰,就埋在树底下。

秀蓉:每天。每天。我都可以看见若若。看见他背着书包去上学。看见他平平安安地放学回家。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平平安安。

秀蓉:石榴花开的时候……

天黑了下来。

端午一刻不停地在网络上搜寻航班的信息。

晚上九点二十分,川航有一班飞往成都的飞机。如果他现在就出发赶往禄口机场,时间还来得及。吉士的手机依然关机。要命。他存着某种侥幸,打通了机场的电话。

值班票务员给他带来了一个坏的消息。由于罕见的大雾,所有的航班都停飞了,“你来了也没有用,机场附近的宾馆挤满了滞留的旅客”。要命。端午问她,航班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票务员回答说,这要看晚上的这场大雨,能不能下下来。真要命。

他给绿珠发了一条短信。他本来是想发给吉士的,可却手忙脚乱地发给了绿珠。也好。短信中只有短短的六个字。

有急事,请回电。

在他打出租车赶往家里的途中,绿珠终于回了电话。

在小区的超市里,他买了两袋速冻水饺、十袋一包的辣白菜方便面、一筒儿子最爱吃的薯片、一纸箱牛奶。但出了超市后,那筒薯片,就被证明是网球。他也懒得去调换。

他去了超市隔壁的菜场。在修皮鞋的摊位边上,他配了两把房门钥匙:一把单元的防盗铁门,一把房门。

儿子正靠在单元门的墙边背英文。书包搁在别人的自行车后座上。即便有人开门,问他要不要进去,他也总是摇头。要是门前的感应灯灭了,他就使劲地跺一下脚。

A friendly waiter

told me some words of Italian

then he lend me a book

then he lend me a book

then he lend me……

I read few lines,but I don’t understand any word.

门前那片石榴树静默在浓雾中,端午不敢朝那边看。

晚饭后,端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把正在做作业的儿子叫到餐桌前,尽力装出轻松的样子。他平静地告诉儿子,自己要出去几天,问他能不能一个人在家。他把刚刚配好的两把钥匙装在他的自行车钥匙链上。

“要很久吗?”儿子警觉地望着他。

“现在还说不好。也许两三天,也许要久一些。”

“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端午把手放在他的后脖颈子上,“其实你也不是一个人。从明天开始,会有一个姐姐过来陪你,每天晚上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