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的分类 2(第4/4页)

绿珠大概不喜欢牙齿相叩的坚硬感,便用力地推开了他,喘了半天的气,才说,“很多人都说,女人的爱在阴道里,可我怎么觉得是在嘴唇上啊?”

端午想要去捂她的嘴,可已经来不及了。

“你小声点好不好?”端午道,“外面都是人。”

绿珠笑了笑,“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很少和人接吻的。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能接吻。你是第二个。”

“那,第一个是谁啊?”

绿珠的脸色忽然就阴沉了下来,好半天才说:“他教我画画。偶尔也写诗。”就是因为一心要嫁给他,她才和母亲闹翻的。那是她参加高考的前夕。她脸上的忧郁,陡然加深了,眼中似有泪光闪烁。端午没敢再问。绿珠再次把脸迎上来。于是,他们又开始接吻。

他们所在的位置,恰好在一户人家的西窗下。窗户黑黢黢的,窗口有大团大团的水汽从里边飘出来。寂静之中,他们能听见屋里人的说话声。一个老头嗓门粗大地喊道:

“荣芳啊,电视机的遥控器摆在哪块了?”

接下来,是“骨碌骨碌”的麻将声。一个苏北口音的老太婆,从远处应和道:“你妈妈日屄。我哪晓得?床上找找看呢。”

他们都笑了起来。

“老夫妻家常说话,怎么都这样脏不可闻?”端午低声道。

“要不我怎么说他们是‘非人’呢。”

他们离开那个漆黑的弄堂,绿珠仍然拉着他的手不放。这让他又受用又忧心。他们在弄堂口的地摊前停了下来。绿珠蹲在地上,东挑西挑,跟小贩讨价还价。最后,她在那里买了两张电影光盘,都是沟口健二的作品。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酒吧街的尽头。顺着湿漉漉的台阶走上一个陡坡,眼前就是一片开阔的公共绿地。运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沿着一段老城墙蜿蜒向北。绿地上的树都是新栽的,树干上绑着草绳,用木桩支起一个三脚架,以防被风刮倒。有两棵刚刚移来的梧桐树,四周还围着涂满沥青的黑网。绿地的铁栏杆外面,就是宽阔的环城马路了。不过,这时候过往的汽车很少。

由于不再担心遇见熟人,两个人的手又拉在了一起。

“忽然想到一首诗,想不想听听?”绿珠道。

“是史蒂文斯吗?”

“不,是翟永明。”

九点上班时

我准备好咖啡和笔墨

再探头看看远处打来

第几个风球

有用或无用时

我的潜水艇都在值班

铅灰的身体

躲在风平的浅水塘

开头我想这样写:

如今战争已不太来到

如今诅咒,也换了方式

当我监听能听见

碎银子哗哗流动的声音

……

绿珠说,她近来发狂地喜欢上了翟永明。尤其是这首《潜水艇的悲伤》,让她百读不厌。好像是站在时间的末端,打量着这个喧哗的城市,有一种旷世的浮华和悲凉。她曾把这首诗念给正在养伤的守仁听,连他也说好。

“悲凉倒是有一点。浮华,没怎么看出来。”

“哗哗流动的碎银子啊,难道还不够浮华吗?”

端午笑了笑,没再与她争辩,而是说:“要是翟永明知道,我们俩在半夜三更散步时还在朗诵她的诗,不晓得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你认识翟永明吗?”

“见过两次而已。也说不上有多熟。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南非,她朗诵的就是这首诗。”

“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不过结尾是败笔。”

“你指的是给潜水艇造水那一段吗?”

端午点点头,搂着她的肩,接着道:“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我倒不是说,她的才华不够。对任何诗人来说,结尾总是有点难的。”

“这又是为什么呀?”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每天都在变,有无数的可能性,无数的事情纠缠在一起。而问题就在这儿。你还不知道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铺陈很容易,但结尾有点难。”

“真该把你说的话都记下来。”

端午和她约好,见到第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就送她回“呼啸山庄”。将绿珠送到后,他再原车返回。可是当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在他们身边停住时,绿珠却变了卦。

他想再抱抱她,绿珠心烦意乱地把他推开了,独自一人,闷闷地坐进了出租车的前排,朝他摆了摆手,兴味索然。她忽然拒绝端午送她回家,不仅仅是因为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妇女。

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朵浮云,阴阴地罩住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