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招隐寺 13(第2/4页)

“老婆来的吧?”

“不不,不是。”端午忙道,“天气预报,天气预报。”

“逗你玩的啦。你放心好了。我才不会住到你家去呢!”绿珠咯咯地笑个不停,给他的盘子里夹了一条多春鱼,“刚才我已经打电话订好了一家酒店,你不用担心。我最不喜欢你们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这帮人。畏首畏尾,却又工于心计。脑子里一刻不停地转着的,都是肮脏的欲念,可偏偏要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社会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给搞坏的。”

穿旗袍的女服务员来上菜,端午就问她洗手间在哪儿。

“在楼下的花园边上,我这就领你去。”服务员朝他嫣然一笑,声音极轻,听上去竟然也有几分暧昧。

端午从洗手间出来,回到楼上,看见桌上的酒瓶已经空了。绿珠正在吃药。她将抗忧郁的药片小心翼翼地抖在瓶盖里,数了数,又从里边捡出一粒,仍放回瓶中,然后就着杯中的一点葡萄酒,一仰脖子就吞了下去。不一会儿的工夫,她几乎完全变了个人,就像阳光在草地上突然投下的一片云影,笼了一片灰暗的阴翳。

“我现在就靠它活着。”绿珠的眼神有点迷离,“早晨吃完药后,就一心盼着五六个小时的间隔赶紧过去。”

“为什么?”

“好再吃第二次啊。这药和毒品没什么两样。”

“你吸过吗?”

“什么?”

“毒品啊。”

“海洛因之类的,我没试过。”绿珠点了一根香烟,“我只吸过大麻,两三次而已。没什么瘾的。”

“有没有想过试着练练瑜伽?”端午道。

“练过。瑜伽,静坐,泡温泉,包括什么饥饿疗法,我都试过,没什么用。”

“我听说有一个日本人,用行为矫正的方法治疗忧郁症。”

“你说的是森田正马?我试过两个月,确实有点效果。但我没耐心,坚持不下去。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儿。比如说,有一步,你是万万不能跨出去的。跨出去再想收回来,那就难了。我本来也和其他的人一样,假装什么都看不见,安全地把自己的一生打发掉。”

“蒙上眼睛?”

“对,蒙上眼睛。”

绿珠的话,听上去多少有点令人费解。端午几次想问她,所谓的第一步,是怎么跨出去的?在泰州那样的小地方,她与她的父母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最后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他对她其实并不了解。仅仅是在江边的大堤上散过一次步,发过五六封Email。如此而已。有过一两次,绿珠把她写的诗发给端午看,都十分幼稚。

雨似乎已经停了。不时有水珠从桂花树上滚落,重重地砸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每一声都那么的沉。

“以后打算怎么办?毕竟,你不能一辈子呆在酒店里吧?”端午心事重重地看着她,语调中的冷漠和敷衍连他自己都听得出来。

“这个我不知道。”绿珠说,“每天早上我从床上醒来,直到依靠安眠药的作用昏沉沉地睡过去。脑子里一直摆脱不掉一个念头。”

“什么样的念头?”

“你知道的。”

绿珠的声音轻得让人几乎听不到,就如一声叹息。她的目光既哀矜,又充满挑逗。端午误以为她说的是性,其实他想岔了。

“当我把最好的和最不好的死法,全部都想过一遍之后,才会安静下来。不过,我是不会自杀的。最好的死法,就是走在大街上,走在阳光下,走着,走着,脚一软,随随便便倒在路边的什么地方,倒在垃圾桶边上,眼睛一闭,就算完事。”

“那么,最不好的死是什么?”

“死在医院里。”绿珠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你的气管被切开了。里面插满了管子,食物通过鼻子流进胃脏。每隔半小时,让人吸一次痰。大小便失禁 ——哦,那是一定的。可问题是,你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你知道你的亲人,哪怕是最亲的所谓亲人,耐心也是有限度的。最糟糕的,当漂亮的女护士给你插尿管的时候,模糊的欲望竟然还能使它勃起……”

“喂,我说你能不能不用‘你’这个词?”端午笑着提醒她。

“对不起。我说的不是你,而是我父亲。他当时只有四十三岁。我把他那温热的大便从长满褥疮的股沟之间用纸包起来,握在手里,它就像一段刚刚出炉的烤肠。尽管我愿意自己死上一百次,换回他的生命,但说实话,在那一刻,我心里其实在盼着他早点死掉。”

绿珠忽然不吱声了。

她那白得发青的脖子扭向窗外,回过头来,目光迅速地扫过端午的脸。眼睛中的疑惑和惊骇很快变成了燃烧的愤怒。

端午看见小顾和陈守仁各自拿着一把伞,站在楼下的天井里,正朝楼上望。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个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