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自传小说)

一京剧《打渔杀家》·颐和园的寂寞·父亲

《打渔杀家》是京剧优秀传统剧目,一名《庆顶珠》,又名《讨渔税》。

说“讨渔税”倒是很直截了当,因为戏里满是催要渔税的词,而且那场很著名的架也是为了渔税才打起来的;说它叫“庆顶珠”就让人颇费解了。在我的印象中,戏里面除了划船和打架以外似乎再没有什么宝贝的成分在其中,倘若打渔的父女真有宝贝,早早充作税银交给丁府,不是也可免了老爹爹公堂之上那顿板子吗?我将疑问说给我的老爹爹,父亲说我听戏听得糙,把一个很重要的情节给漏掉了。他说:“萧恩到县衙去首告,挨了四十板子,还让他到丁家赔礼道歉,萧恩忍无可忍,带着桂英趁夜色渡江,以献庆顶珠为借口,进入丁府,杀死丁的全家。这便是庆顶珠的由来了。”

但我总觉得牵强,“献珠”这个借口实在是戏里的败笔,把它作为戏名来提出,更是喧宾夺主,好在《庆顶珠》这个又烂又俗的名儿没叫起来,足见不喜欢它的人多,不是我一个。这就好像我“王八丫丫”的小名没在叶家以外广泛叫开一样,实在是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

我之所以喜欢《打渔杀家》,是因为这出戏我们叶家的人都会唱,不只是唱,而且还要演,那一招一式,那一板一眼,都十分的地道,很有梅兰芳和周信芳的作派。至今我的影集里还有我的大哥叶广厚和大姐叶广英在家里演此剧的“剧照”。相片上演教师爷的大哥光着膀子,系着带长穗的腰带,装出了一脸凶恶,演萧恩的大姐带着髯口,梳着小抓鬏,更是一脸的认真。照片出自二十年代父亲的德国相机,相当清晰,画面上的大哥有十岁,大姐最多不过五六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能粉墨登场,除了可以看出叶家众子弟的多才多艺以外,也足见《打渔杀家》在叶家的深入。如今,相片上的两位“演员”都早已作古,那悠悠的琴声与唱腔却是传了下来,一直传到了我这儿。

解放前父亲在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书,那是今日中央美院的前身,旧时在京城是座很有名的学校,校长是徐悲鸿,著名画家齐白石、徐燕荪等也都任过该校教师,王雪涛、李苦蝉等大家均毕业于此2我的三大爷也在这所学校工作,老哥俩打小居住在一起,没有红过脸,没有分过家,兄弟孔怀,为小辈们做出了好榜样。老哥俩不惟画画得好,而且戏也唱得好,京胡也拉得好。晚饭后,父亲和他的三哥常坐在金鱼缸前,海棠树下,拉琴自娱。那琴声脆亮悠扬,美妙动听,达到一种至臻至妙的境界。我的几位兄长亦各充角色,生旦净末丑霎时凑全,笙笛锣镲也是现成的,呜哩哇啦一台戏就此开场,首场便是《打渔杀家》。《打渔杀家》完了就演《空城计》,然后《甘露寺》接着《盗御马》,《吊金龟》接着《望江亭》,戏一折连着一折,一直唱到月上中天。

母亲说:“狐仙都出来了,散了吧。”

我们家院深房大,老北京传说大凡这样的大宅门都有狐仙与人同时居住,狐黄白柳〈狐狸、黄鼠狼、刺猬、长虫)是家神,是轻易不能得罪的。据说我们家的狐仙晚上常常变成白胡子老头出来在院里各处遛达,有人还听到过狐仙的咳嗽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逢有这种情况就要早早地回避了,不要撞克了。

听母亲说狐仙出来了,大家这才收家伙,各回各的屋。

弟兄们这么热闹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我比我的大哥整整小了三十六岁。

生我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六十多了。他是光绪十四年的生人。

虽然没能有和父兄们在家里唱大戏的荣幸,但我却敢大言不惭地对兄长们夸口,说我在颐和园的大戏台上唱过《打渔杀家》。德和园的戏台不是等闲之辈能上的,那是杨小楼、梅兰芳们一代宗师给西太后唱戏的地方。我至今尚能背诵出戏台两侧的楹联:

山水协清音,龙会八凤,凤调九奏;

宫商协法曲,象德流韵,燕乐养和。

这个联是西太后过六十生日时,亲自撰写的,我父亲教我认字,就是从这几个字开始一天五个一天四个地认起的,也只是识字,至于那意思,是一点也不明白的。为什么我能在德和园出乖露丑呢?这还要从我的三哥说起。

我的三哥叶广益和三嫂鲍贞都在颐和园里工作,我很多时候是和他们住在那座美丽的大园子里的。德和园大戏台东边有个夹道,那里有几个相同的小门,我们就住在其中的一个门里。门小院子却大,里面北房一排,前廊后厦,高大宽敞,连那睡觉的雕花木炕也是嵌在北墙里,古色古香,十分的与众不同。我仔细观察过,小院不少,小孩子却没有一个,这使我感到寂寞。我渴望着回到城里,回到父母身边,但我也深请无暇顾及我的父母的难处,母亲在数天前又为我增添了一个叫做叶广荃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