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又一宵

一过腊月廿三,母亲就会对我说,你该到镜儿胡同去了。

镜儿胡同是我最不愿意去的所在。

刘妈见我那难受的模样就开导我说,去吧,那边的老太太们盼着你呢,年货老王都给你备好了。刘妈说的年货是指廊子上放的一个大篮子,那里头有年糕、炖肉、蜜供和两只酱肘子,除了这些吃食之外,还有一挂通红的小鞭跟一副白底镶蓝边的春联,春联上有我父亲恭正的楷体,内容年年相同,都是“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我对这副白联感到恐怖,提着它不像去拜年,倒像是去吊孝。母亲说我是少见多怪,说只有王爷府第才有资格贴白联,这是满清的规矩,不但我们家贴不起白联,就是溥仪的老丈人,郭布罗家照样也贴不起白联,他们顶多算是皇亲,显贵的皇亲,还算不上宗室,全北京能贴白联的人家没有几户,镜儿胡同三号在京城是很有脸面的人家了。我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年年非得我和那些肘子、炖肉一起充作年货被送往镜儿胡同,我们家十四个孩子,当年货送礼的却不是老三、老四、老五……刘妈说,那边特意挑的丫丫啊,丫丫生日好,九月九子时,命里占了三个阳,女孩儿男命,贵啊!我不知道我贵在哪里,反正在金家我是最不受待见,因了我的小和淘,谁都可以叫我的小名,我前面的六个姐姐都很不错,长得也漂亮,到了我这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用母亲的话说是串了秧,变了种了。刘妈对我说非得我去,但和我的母亲就不这样说了,年根底下扫房那天,她帮我母亲擦拭落地灯罩,我听见她跟我母亲说,今年让丫丫别过去了,老王爷也死去多年了,那边就两个孤老太太,阴气太重,年年让孩子去冲,小丫头哪里禁得住。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是多少年的习惯了,打丫丫三岁就抱过去过年,哪儿由得了我。刘妈说,认了个儿子留不住,跑了,也该着是命,任谁也难跟那两个老太太过到一块儿去。

别人过不到一块儿去,就该着我过到一块儿去?

腊月廿六是我动身的日子,这天一大早厨子老王就套好马车等在门口了。老王是厨子,但在我们家还兼任车夫的角色,我父亲有一辆带弹簧的马车,是恭王府换了汽车处理给我们的,里面有宽大的紫绒座,外头有玻璃的车灯和明亮的拉手,两匹马拉着,走起来又稳又轻,坐上去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这辆车只为父亲所有,连我母亲出门听戏也不让坐,但惟独廿六这天我可以坐,并不是我有多么高贵,而是要去镜儿胡同三号,父亲要为我们家撑面子,他不愿意我们在三号人的眼里,也就是在那两个老太太眼里显得太掉价了。每到临走,我都要吭吭叽叽地磨蹭,以拖延时间。母亲就说些好听的,许以我回来可以跟着父亲吃三天小灶之类。父亲此时也会变得很温和,他嘱咐老王多绕些路,过金鳌玉蛛桥,穿西四牌楼,奔鼓楼大街,绕一个大圈子再去镜儿胡同。父亲知道我喜欢这些景点,就特意交代老王这么绕,其实镜儿胡同跟我们所住的戏楼胡同是前后搭界的两条胡同,我们家的后门斜对着镜儿胡同三号大门,要从里面走,用不了三分钟。但我非要坐车,父亲能容忍我,怕也是觉得大过年的把我发配出去对不起我的一种补偿。

我和那个大篮子一起被装进车里运往镜儿胡同,老王在前面赶车,我在紫绒座上歪着,马儿哒哒地朝前跑,我真希望这辆车没有终点,就这么永远地跑下去。

我真不愿意到镜儿胡同去啊。

车一过铁狮子胡同我的脸就开始阴了,老王也把马赶慢,他回过头来看我,他知道我的心思。他嘱咐我千万别哭丧着脸,那样老太太们会不高兴,大年底下的谁愿意接受一份不喜性的年礼呢。我当然不敢哭。拐进镜儿胡同,巨大的红漆大门就闯进眼帘了,大门紧闭着,台阶很高,有上马石,因为长期无人走动,阶前已经长出了细细的草,上马石也为土掩埋了大半截,大门对面的八字砖雕影壁,早已是残旧不堪,让人看不出原先面目了。门前的两棵大槐树,在晴冷的天幕下伸展着无叶的枝,那上面落着许许多多的老鸹。老鸹们用阴骘的小眼看着我和我的马,我恨它们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我朝它们喊:去!

没有一只理我。

老王去叫门,我在车里体味这最后的自由时光,一双眼时时向我们家的后门瞥去,以期发生什么可以逆转的奇迹。

我们家的后门轻轻地掩着,没有谁走出来。

敲门的老王和王府的大门相比显得很渺小,无论谁跟那门相比都会很渺小,不光是老王。

一种没落的威严将人紧紧地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