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之中塑心史(第2/3页)

然而,如果叶广芩的文化心史塑造仅仅局限于此,那么,它显然见不出多少新意。事实上,正是因为叶广答展示了她文化心史的另一面,即与她的文化审视与批判同时表现出的与之不可分割的悖反性情感依恋与认同感,才因其真叨深刻而显示出独特价值。

肝广芩的作品多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视角。这个“我”,无论在年龄、身份,还是在思想、经历上都与作者极其吻合,作品中“我”的思想情感显然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作者的真实内心,是作者心灵的一沖折射。

正如作者叶广芩一样,“我”与贵族后裔主人公们的生活与文化有着斩不断割不绝的亲緣与情感联系。虽然她曾庆幸:“我的头发没有被收进那华贵的楠木匣中,这使我免去了不少纠葛与灾难!”(《本是同根生》)并多少表现出一种置身事外的努力与企图,但正像她事实上一直不得不身在局中一样,她的情感与思想也必然受到她的文化与生活的纠结。如果说“我”在审视亲人们的生活和文化环境时明确表示了厌弃和批判的话,那么,在针对具体的人与事,“我”则往往陷入恨与爱的交织,批判与同情、拒斥与依恋相并存的情感悖论中,甚至,往往后者还战胜了前者。

这沖情感矛盾最典型地麵在“我”审视那些贵族文化的正统继承者劢即叶广苓数部作品的主入公的时候。像前所述及的《风也萧萧》,尽管“我”对于贵族后裔亲长们的无情冷酷表示了批判与不满,但其中亦不无对他们的同情与谅解;甚至对戕害人性、充满恐怖与阴暗的老王府里的人们,“我”于感叹其没落之余亦有几分亲情的眷恋《瘦尽灯花又一宵》。

舜铨是叶广芩的几部作品中都曾细致描绘过的人物。在满族贵族文化熏染中长大的舜铨,将这一没落文化的儒雅高洁与懦弱无能充分地结合在一起,他的言行做派5俨然那一文化的现代残余的化身。对于舜铨的无所作为“我”不乏概叹,但“我”更多表现出来的是建立在同情和眷恋基础上的认同和激赏。对他的儒雅脱彳谷之气,“我”于蕴含亲情的关注中表示骄傲与崇敬,对他的傲岸与骨气,“我”更是充满理解与仰慕〔《祖坟》对于舜挂,“我”的态度显然是肯定多于否定,认同胜于批判。

与这种批判时常陷于犹疑与矛盾相对应的,是“我”对与贵族文化相对立的市民生活与文化的明确而一致的鄙弃与否定。在叶广芩的系列作品中,后者常常被作为前者的陪衬物和对应物而存在,比如《祖坟》与《本是同根生》中丽英、青青及其亲属的小市民气息正反衬出舜佳的高岸脱俗,李福根唯钱是图的行径更在舜锭的严词相拒和爱国捐献义举面前尽显卑琐和庸俗。“我”的文化取向是鲜明的。

音曰生活的眷倾,血脉亲情的连系,以及文化上割不断斩不绝的渊源,使叶广芩常难以在理智与情感以及不同的情感间找到明确的抉择与出路,“我”的形象的出现正可视作作者内心世界的一个沖泄口。显然,叶广5所陷入的,远不是一种个人性的情感困境,而是一种文化的无可逃避的魅力之惑。她的两难与自我对立,正显示出文化对人的无所不在的影晌力和一个人试图摆脱它的艰难。

《风也萧萧》中的舜镅是这种艰难困境的形象体现,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视作叶广芩矛盾心态的自況。舜镅是满族贵族家庭中一个颇富传奇色彩的叛逆者。她在青年时代为了爱情毅然背弃了她的贵族大家庭,并至死都没有与之和解,这无疑表现出她的决绝与果敢。但是,在她生活和内心世界的另一面,却常在为对那种文化的背弃而痛苦、悔根,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深藏着“回家”的强烈愿望,乃至为这一愿望的不能实现而郁郁终生。而且,虽然她巳经在生活和身份上脱离了她的贵族家庭,但她仍始终恪守着贵族家庭中的礼节规矩并以之训教子女,企盼自己的子女能够成为贵族文化的承继者。舜镅是一个勇敢的反抗者,却又最终成为自我文化的牺牲者,由这个形象我扪可以体察出文化之根于人心灵束缚的顽强与无所不在,也可窥出几分作者的内心情愫。

叶广芩的文化心史,就是这样鲜明真切又充满着悖论与裂隙。从思想史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对它进行评评点点,但从文学史意义上,却凸现出它真实而独特的魅力与价值。作者的蕴含自感自疑的委婉心曲,伴以女性视角的对生活的独特、细腻的观察,在作者温婉的、徐缓有致的笔触下缓缓流出,不但显示出主客观世界真实的融合与统一,更显示出一种温婉又不失凝重的美学特征,具有丰厚的美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