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5页)

几个人撕扯着歪歪斜斜地撞出松川庄的玻璃门,小女子们送出门口,不放心地叮嘱:“留神哪,两边有沟——”仿佛送出去的不是顾客而是她亲哥。松川经理则站在明灯耀眼的灯光里,朝哥几个扔过去一嗓子:

“常来!撒约那拉呗您哪——”

喝完酱汤的陈讲师又要了份寿司,吃了一口,摇摇头,“贝肉不对啊。”

厨师帽儿赶紧跑过来,问哪儿不对。

陈讲师说,“味儿不对,这是河蚌,吃起来土里毫腥,咽不下去。”

“您老圣明。”帽儿佩服讲师的判断,这是遇上懂行的吃主了儿。的确,他做寿司的蚌肉取自京东通县码头镇的个体户王老剩儿处,夜里由运河捞出来早晨送到,量不多却都是活的,个个鲜灵灵。无奈,河蚌如同草鱼,改不了身上的土腥气,与海蚌自是不能同日而语。好在来松川庄的大部分顾客都与烫舌头那主儿是一个等级,你就是给那小饭卷里裹两只丑陋的生蚂蟥他也能瞪着眼充内行地吞下去。怕就怕遇上爱较真儿的。

“爷们儿在哪儿供事?”

“北大东语系。”

“原来是位教授,”尽管陈讲师一再声明他只是个月挣102块的讲师,帽儿还是觉着自个儿矮了一截子,叫来了经理。

“你们服务员穿的衣服也不对,这种样式的衣服叫优卡他,是旅馆里洗完澡客人穿的浴衣,不是正式和服,决不可以穿在大庭广众之中招待顾客。”

“是,我们明天就改。”经理态度很谦虚,不住地点着头。

孙树国也认为儿子花样翻得太多,这姑娘身上的衣服是帽儿们将他母亲留在后永康的一件浴衣误认为和服,几个人照着做了穿在身上的。不坦坦实实搞买卖净在邪事上费心思,怎么样?砸了吧。亏得这位通通情达理的人,不然一嚷出去,“松川庄女招待穿浴衣待客”,咳,上头明儿就得把执照收了。

“其实啊,也甭大改,系上条宽带子就成。”陈讲师说,脚也不能光着,得穿白线袜,捯小碎步,探身敛胸低头,女英雄柯湘似的,做出种种“望长空”,“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之举不行……

行家看门道,力笨看热闹。

松川经理口服心服,“改,全依您的改。”

帽儿诚心地递上烟,“您真是大学问,我们都服了您啦,这么着,这顿饭我请了,您常来走走,带着您的爱人孩子老丈母娘朋友来,想起我们就往东直门走,我们随时候着。看哪儿不合适您照直说,论年龄,我们这几个只能给您当侄儿,站在叔的位置上您还不扯着小辫提溜提溜小的们?饭铺初开张不是,什么都得有人点拨,石川老太太离得太远,远水救不了近渴,您当我们的常务顾问顶合适。得了您也甭推,就这么敲定了,赶明儿饭馆赚了我们月月给您送咨询费去,亏不了您哪!”

于是几天后的筷子口袋上又添了常务顾问北大教授陈立伟先生的字样。学者与外国人的结合为饭铺增光不少,两间门面里整日挤满了好奇又舍得掏钱的人。

苦了陈讲师。

他不得不花几个下午分别向党小组向教研室向系里向同事们反复解释他还没虚荣到向个体饭铺吹嘘自己是教授的地步,又说自己自始至终也没答应过什么“常务”的事儿,更没受过人家的饷银,只有那顿饭白吃了,那也是老板死活不收钱才……

领导微微一笑,“现在市面上什么奇事儿都有,自己掌握着吧,只要别耽误了教学。”

这天,孙树国同时接到两封信,一封是随凌郑丽荣寄来的,一封是妹妹冬子寄来的。

郑丽荣在信里主要说她养的那些貂,日下已繁殖到近千只了,说那些小生灵都是通人性的。又问他,石川妈妈回日本与她的母亲柴田香代联系的事儿不知怎么样了。

冬子的信密密麻麻写了五六页,孙树国看不准确,让明保拿到陈讲师那儿翻出个大概,信里说母亲责承她与柴田夫人联系,她通过厚生省以及私下个人与柴田接触了多次,柴田却否认有过女儿的历史事实,并且说她去过哈达河开拓团而从未与瑞穗开拓团的松川京子有过任何交往,所以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女儿的事……

看来,作为记者的冬子对这样的事也无能为力,只能空发一通议论而已。

问题是如何向郑丽荣说清楚,说你的生母否认你这个女儿,那样似乎太残忍了点儿,尽管郑丽荣离不开她的貂场,有她心爱的小生灵,但毕竟,对母亲对祖国还抱有一腔爱心,然而,母亲又毫无余地拒绝了她的爱,她受得了么?孙树国想起《人证》里那顶顺着悬崖飘飘落下的草帽,想起那个说“妈妈,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而将刀子向身体更深处刺去的青年,无形中,他已将郑丽荣的母亲和那位漂亮的女主角和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