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3页)

“又不让顶替啦?”老太太嘬着没牙的嘴,摇晃着脑袋,“这怎么说的,一天一个变。”

儿媳妇丽芸小声说,“不行就让明保出去看看。”

“不行!”孙树国朝丽芸喊了一嗓子,“我不动谁也别想动!”

“那何苦。”丽芸把声音压得更低,“罐儿里养王八,终归长不大。二十大儿的小子,不是在家闷儿着就是在电线杆子底下站街,没个正经行事,让人叫‘马路天使’,在谁跟前儿都三孙子似的提不起精神,你看着就痛快?我是没什么本事,爹妈也是中国土造儿,说不得那的嘟里噜的洋话,使不上什么劲儿,儿子可是正经儿子,不是澥黄儿,不是抱养来的,不能怕恼了老的就误了小的。”

孙树国就当没听见。

这日,孙树国掏出一叠票子,推在母亲跟前,说是季度奖金。

孙老太太一看儿子的眼神就知道有事,怎么说也是从小打自个儿跟前长起来的,什么都瞒不过她。

“日本妈又来信啦?”孙老太太鼻子纵起,露出些勉强的笑意。

“是的。”儿子老老实实回答,把长长的航空信封递过去。孙老太太不识字,可“日本国”三个字却认得,一看这仨字气就不打一处来。那年月。受这仨字多少欺负,一见它两条腿就打颤,如今光复多少年了,又得跟这仨字八打交道,一见“日本国”照旧的心里发堵。

“她说先去东北,再来北京治病。”孙树国闷声闷气地说。

“啥?那娘们儿还要来?”孙老太太脸上的纹路立时凝结起来,心里也酸溜溜的,丈夫年轻时在外头逛窖子她也没这么不自在过。眼下的对手可是儿子的另一个妈,真妈,她不能不认真。

“看什么病?癌?”

“腰疼。说是在哈尔滨难民营生我的时候落下的。”

“听听吧,儿子刚认下就赶着寻来了。”孙老太太对儿子日本妈的做法特别反感,上儿子家来治生儿子落下的病,这不明摆着寒碜人嘛。“有本事生,没本事养,也叫妈?儿子成人了,成了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了,又覥着脸大老远跑来跟俺们叫阵,无外是立字据分儿子呗,丑话可是说头里,她就是把她的大日本全搭上,再饶上个美利坚跟俺换,俺也不撒手儿子。”

“妈,人家就说来治病,没说别的。”

“她生儿子不就落个腰疼吗,俺们花的心血,费的精气神儿抵不上她一百个腰疼?再说了,娘们儿家谁不腰疼?我还腰疼哩。你们几个都听着。她来了。病俺们给看,花多少钱咱们掏,吃住咱包了,她要是提上日本的事儿,你们谁也不许应承。”老太太拍拍枕头边的红木小箱子,“户口本在俺手里攥着,到那边你们谁也上不上户口,瞎掰。”

孙树国低着头说:“妈您放心,我们谁也不走。”

“不包括我啊。”明保从外间屋扔过来一嗓子,“谁也甭替我打保票,说不定奶奶这回先把我带日本作伴去呢。”“你们听听,他管那娘们儿叫……奶奶,敢情比叫俺还亲呐,这个小兔秧子,白眼狼!俺还没死呢,甭变着法儿挤兑俺。”

“可不也得叫奶奶吗。”丽芸瞟了一眼婆婆,后半句“而且是亲奶奶”在嘴里绕了俩圈没敢说出来。

老爷子说:“来就来,当个亲戚走走也没什么。她来了我跟你妈挪到外头接出来的那间小厨房里去,这间房买点涂料刷刷,也挺亮堂。外国人讲究干净,让明保妈缝两床被套,见天换,也凑合了。”

“还刷房?”孙老太太对这么兴师动众迎接日本妈老大不乐意,“咱家就这德性,看不上眼甭住。”

“就是人家不来这房也该刷了。”老爷子说,“七八十的人了,还这么没肚量,立定主心骨不放就行了,干嘛把话说得这么不受听。”

“你有肚量可成宿成宿地在炕上烙饼,唉声叹气的为啥哩。”

孙树国说:“爸跟妈都别搬,不行就让她住饭店去。”“她趁多少?”孙老太太不屑地说:“跟俺一样,她不也是家庭妇女么,不拿薪水,让闺女养活着,什么家当禁得住一宿一二百地扔,睡觉就占那么一块地方,在哪儿不行,有那点钱干点什么不好。”

明保一挑门帘进来了,“再甭露怯了,奶,人家老外顶:没钱的也比咱院摆煎饼摊儿的帽儿腰粗。”

“能比帽儿还阔?”孙老太太吃惊了,她认识的人中最有钱的要数张家大小子帽儿了,每天早晨在胡同口支个玻璃小棚子,拉出去一罐煤气,案板上支起个铛,勺点面糊小刮子在上头转俩圈儿,鸡蛋一磕,葱花一洒,抹点子辣椒糊就要人家7毛,帽儿说了,一天捞它一二百没问题。孙家老爷子过82生日那天帽儿送来个大花蛋糕一瓶英国威士忌,一咬,蛋糕腥膻难耐,白滋滋的奶油糊了一嘴一鼻子,孙老太太本来就没牙……那瓶威士忌比洗脚水还难喝了一股馊泔水味儿,偏偏明保那小子还充内行,起着哄地兑凉水喝。后来一打听,赶则那两件中看不中吃的买卖花了小200哩,老太太心疼得两眼发蓝,当下就怨帽儿,有那钱不如给自己买顶毡帽,冬天站在风口卖煎饼也暖和,省得光着脑袋让西北风恣意啃。帽儿听了笑,说这辈子他因叫了帽儿便注定没有帽儿,一戴帽子就头晕,晕得连钱也认不清。明保说帽儿光头是时髦,完全是学陈佩斯呢。老太太问谁是陈佩斯,明保说就是春节电视里头吃面的那主儿。孙太太说一看那小子就是吃货,象饿狼追着,见了面眼都直了,愣是撑得直不起腰来,哪有帽儿会赚钱。由此老太太常拿帽儿当阔佬的标竿,挣多少?可有帽儿多?也是,老太太问来问去,还没谁比过帽儿,帽儿便在老太太眼里成了京城之首富。这回孙树国的日本妈要来,比帽儿还阔的日本妈,非同小可,光钱这一点孙老太太就比不过,无形中已有败阵之感。儿子要真看上那些钱跟外国妈一拍屁股走人,剩下她跟老伴将是一片凄凉,40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她又挡不住人家来看儿子,人家有明明白白的血缘关系,那个女人要在这个家里搞起策反来,不但儿子,连孙子也有可能跟她反目,到那时她只有白瞪眼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