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页)

口号内容新颖,与喊顺了口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相比颇有新鲜感,仿佛人人都过了一回抗日救亡的瘾,个个都如电影上英姿飒爽的学车一般,挺帅。

一队人,在“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雄壮的歌曲中,鸣金收兵了。

李养顺可是傻了。

他站在院子当中半天没能挪窝。

他爸爸是让日本人杀的。

他爸爸是杀人的日本人。

整个儿一个大掉个儿,就象他是他爸爸的儿子,可忽然有一天人们说,错啦,你爸爸是你儿子。

他问他妈是不是真的。老太太说是。

他又问他妈是不是让人家逼糊涂了,瞎说呢?老太太说没有。她还是看媳妇的大肚子让人压在地上,怕伤了未来的孙儿才说的,反正这事儿在她咽气之前迟早得摊牌。

媳妇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跟个鬼子睡了几年觉,怎么愣没觉出来?

连他自己也认不得自己了。

中国意念中的日本人,尤其是“文革”期间中国意念中的日本人,多以《红灯记》中的鸠山,《平原游击队》里的松井为基准,这么一来,李养顺的祖宗便被归入那种“血压升高手冰凉”的类型,更有酷爱美术,对日本深恶痛绝的革命小战将在他家大门上画了个留仁丹胡的鬼子军官,眼斜眉掉,大牙猛龇,裆下那玩艺儿拉得老长,还猛烈地喷射着液体。唯恐人们不认识,又歪歪扭扭地写了“鬼子兵李养顺”几个字,自此他便门神似地站在那里了。

李养顺在朝阳门废品收购站上班,家住南营房,相距不远。说是收废品却不走街串巷,是把收来的工业废料按类分堆打包,力气活,成天跟铁什么的打交道,浑身铁锈味儿。

有一天,大摊儿寻到废品站,在废铁堆里刨出李养顺,挺郑重地问他是不是藏了把日本军刀。又说,就是有刀,只要实说了他们还是朋友,要是藏着刀愣说没有,他就跟他搿了,从此再不来往。李养顺向毛主席发誓,说他打小就没见过什么军刀,甭说日本刀,连日本剪子都没见过。大摊儿说:“外头传得挺厉害,人家说你不光有刀,还有军服呢,都是你爸爸留下来的。有人说李玉和就是你爸爸杀的,现在李玉和的后代正追查这件事呢,虽说不是父债子还,也得留点神。”

李养顺一听脑袋就大了。说,李玉和的后代不就一个李铁梅嘛,还不是亲的。李铁梅不好好唱戏查什么军刀哇。

但是不管怎样,他也向人们解释不清,既没法儿说明白他爸爸不是杀李玉和的大战犯,又没法儿说明白他爸爸是杀李玉和的大战犯。他回去问妈,李老太太说只见过他妈,没见过他爸……

李养顺窝憋得慌,他不是那种对什么事都无所谓,对什么事都可以稀里糊涂的屎蛋,他是个认真而重感情的汉子。他给日本国福岛县县长写了封信,让县长帮着了解一下中野和一这个人,他是他儿子,作为儿子有必要知道父亲的情况。信写好了,装了耐磨不怕水的牛皮纸信封,贴了两块钱的邮票,郑重其事地扔进朝阳门大街的绿邮筒里。

没出一个礼拜,单位的李头就把他找去了。

进了全站唯一的那间办公室,他才发现废品站15个人都聚齐了,中心位置坐着李头,手里正掂着他扔进邮筒里的牛皮纸信封。李头拿手指头弹了弹信封,很庄严地咳了几声才说,李养顺小子活闷了,想起给日本县长写信,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什么?上头来话儿啦,让给他办学习班,这些日子不许他回家,好好交待问题,又说现在革命形势是大好不是小好,是真好不是假好,正因如此,大伙儿才更要警惕披着羊皮的狼和化妆成蛇的美女,要学习白求恩备战备荒为人民。

接下来是群众发言。

大伙儿都不太上劲,胖大姐儿坐在炉子跟前甩鞋跟把脚底下的煤球一个个碾碎,象是对自己也象是对屋里的人说:“当干部就要拉车不坐车,拉革命车不松套一直拉到共产主义。”没人吭声,大家都知道,无论开什么会,胖大姐儿都爱说这两句,放之四海而皆准。今天她又额外地补充了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说完又用鞋踩煤球。李头说:“你打算把一箱子煤都踩碎了怎的?”胖大姐儿瞪了李头一眼,把椅子掉了个个儿,屁股朝着李头,脸正对着管过秤的大个儿老万。老万正对鼻子眼里的鼻涕牛儿产生了无限感情,挖得热烈而认真,掏出一块送到眼前仔细瞅,仿佛欣赏故宫珍宝馆里玲珑剔透的象牙球。门房赵四爷一个劲儿地往灶子里灌酽茶,涩得苦着脸直吐舌头。张大鼻抄着手斜倚在门框上,看着顶棚上的黄水渍发呆……

李头环视了一下他的兵,先说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又问还有没有发言的。依旧没人言语,因为谁也没闹明自李养顺给日本县长写信说了些什么,连李头也不知道,人家只给了他一个信封作批判用。李头让李养顺说说写信的动机和主要内容,他说了,还是没人发言,因为谁在爸爸问题上也不存在疑问,李养顺存在,李养顺便该问,这是明摆着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