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桃乐丝和狄金森(第2/9页)

“说吧,不斗嘴可以,但是对于显而易见的谬误我不保证不会反驳。”

“我承认你拥有的东西不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可是并不意味着你缺少很多东西。”

“没有拥有和缺少有什么区别?”

“这么说吧,虽说和同龄人相比你的处境并不算幸运,但是你干得不赖。”

“什么叫干得不赖?”

“干得不赖就是干得不赖,没法进一步解释。”

“小吾,你也是个不赖的人。”

“不用这样。”

“不是那种礼尚往来的夸奖,是确实想告诉你,你是个幽默的人。”

“幽默?从来没有人这么说我。”

“确实幽默,不是叽里呱啦舌灿生花的那种。幽默是种态度,不是姿态,不是很容易具备。”

“也许是来了台湾之后,有点改变吧,教堂也找不到,很多事情无能为力,和你斗嘴成了很大的乐趣。”

“问你,我这两天消失的很厉害是吧?”

“是。很厉害。我不知道明天你还会不会出现,就是这种速度。”

“放心,我明天还会出现的,至少还会坚持一天,因为我还有一天的事情没有做完,你的教堂也没有帮你找到,我不会就这么走掉的。”

“今天拿枪指着人,也没有教堂的下落。”

“现在它不但是你的教堂,也是我的教堂了。我觉得它一定存在,只是我们没有以正确的方式找它。对了,你觉得我是你的向导吗?”

“早说过是不是都不要紧了。”

“不想知道了吗?现在?”

“不用知道了,其实也可以这么讲,你就是我的向导。”

“我就是你的向导,嗯,这句话还算像话。”小久把浴袍的带子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明白。向导小姐,明天我们去哪里?”

“明天啊,”小久想了想,“明天我们去找一个瓶子,人民警察先生。”她抬起头之后说。

小久走后,李天吾没有马上睡着。他打开窗子,点燃了一颗长寿烟,一边小心地吸着一边想着在降落之前,在那扇旋转门里面,老板对他说的话:那是一座教堂。教堂?他问。是教堂。台北最高的建筑,一座宏伟的哥特式教堂。还有什么?我是说,还能给点再多的描述吗?没有了,就是这些,足够你把它找到了。里面呢?教堂的里面是什么样子?壁画,穹顶之类的?里面?老板好像有些茫然,他摸了摸自己稀疏的头发,里面我也不清楚,或者说,没有里面这回事。什么意思?李天吾有点生气,既然让他去找,就该多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里面我也不清楚算什么意思?他说。我确实不知道里面的事情,有多少排椅子,或者一把椅子也没有,也许有米开朗基罗画的穹顶,就是把他脖子画歪掉的那种,也许根本就没有穹顶壁画,而是一个吊灯,总之你只需要知道,那是台北最高的教堂就好了,其他的我没法告诉给你,因为我也没有看见。你没进去过?你不是无所不在吗,如果你想的话?那倒是,但是没有进去过,我进不去。也有你无法进去的地方?有的,很多,但是也许你可以进去。出发吧,无论怎样,我现在就开始计时了。

李天吾翻了个身,洁白的寝具摩擦着他的身体,惬意而孤独。小久身上的暗号他确实不想知道,或者说还是不知道为好。他发现小久在他心里渐渐近似了妹妹的角色。以他这个年纪,在内地出生的人大多不会有妹妹,通常是作为家里面唯一的孩子长大。而目前这个生命的加时赛里,一个妹妹降临在他的身边,让他相信,即使现在老板就把他召唤回去,他也可以安慰自己至少不虚此行。只是这个妹妹就要消失不见,作为哥哥的自己也要再次死去,虽然有些可惜,毕竟没能度过作为兄妹的一生,可也算是曾经团聚,并且共同走过了十分有趣的旅程。目前看来,无论是谁先消失或者谁先死掉,另一个人都会在身旁,即使是现实中的兄妹,面对人生的终局也不一定会相伴在一起,换句话说,短暂是短暂了些,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没什么可以遗憾。

第二天早上九点半,李天吾和小久已经站在了西门町电影街上的一家二轮戏院门前。戏院还没有开门,步行街上也没什么人。李天吾手插在兜里,看着面前这条有着浓厚日本建筑风格的街道,看着一张张巨大的电影海报,心想,似乎很久没去看电影了,可转念一想,好像一个星期之前刚刚和天宁在家附近的影院看过。是老电影的放映周,五十块钱可以看三部早期的黑白片。他们两个看了费穆的《小城之春》,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和黑泽明的《七武士》。也许是题材的关系,天宁在看前两部电影的时候都呼呼大睡,其架势好像唯有播放黑白片的电影院才是睡个好觉的不二场所,只有在放《七武士》的时候醒转过来,看得十分投入。每到有菊千代的镜头就拉着天吾哈哈大笑,我喜欢这个日本鬼子,她说。那时候还不叫日本鬼子,还有请你安静一点,虽然电影院里只有我们两个,至少要对黑泽大师尊重一些。你喜欢七个中的哪一个?天宁的音量还是没有变小。久藏。就知道一定是他,呆头呆脑的侠客才合你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