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四章(第2/4页)

“人生是多么没有意思,为什么一个人要接受像待猫狗那般待遇!”

马伯乐终于到街上去,在街上散步了两三个钟头。

马伯乐在快乐的时候,他多半不上街的;他一闷起气来,他就非上街不可了。街上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吗?并没有。他看见电线杆子也生气,看见汽车也生气,看见女人也生气。

等他已经回旅馆了,他的气还没有消,他一边上着楼梯,一边还在想着刚才在街上所看到的那些女人,他对她们十分瞧不起,他想:

“真他妈的,把头发烫成飞机式!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一把推开房门,见旅馆中的晚饭已经开上来了。照常地开在地中间的紫檀木的方桌上。

约瑟和大卫都在那儿,一个跪在太师椅上,一个站在太师椅上,小雅格就干脆坐到桌面上去了。他们抢着夺着吃,把菜饭弄满了一桌子。

马伯乐很恐怖地,觉得太太为什么不在?莫不是她打了主意,而是自己出去办理回青岛的吗?

马伯乐就立刻问孩子们说:

“你妈呢?”

马伯乐的第二个小少爷约瑟就满嘴往外喷着饭粒说:

“妈去给我炒蛋饭去了。”

马伯乐想:可到哪里去炒呢?这又不是在家里。他觉得太太真的没有生气,不是去打主意而是去炒饭去了,才放心下来,坐在桌子旁边去,打算跟孩子们一起吃饭。

这时候太太从游廊上回来了,端着一大海碗热腾腾的饭,而且一边走着一边嚷叫着:

“烫手呵!好烫手呵!”

这真奇怪,怎么蛋炒饭还会烫手的呢?

马伯乐抬头一看,太太左手里端着蛋炒饭,右手里还端着一碗汤。他忙着站起来,把汤先接过来。在这一转手间,把汤反而弄洒了。马伯乐被烫得咬着牙、瞪着眼睛,但他没敢叫出来,他是想要趁这个机会向太太买一点好,他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姿态,赶快拿出自己的手帕来,把手擦了。

太太说:

“我看看,怕是烫坏了,赶快擦刀伤水吧,我从家里带来的。”

太太忙着开箱子,去拿药瓶子。

马伯乐说:

“用不着,用不着……没多大关系。”

他还跑去,想把太太扯回来,可是太太很坚决。

等找到了药瓶子,一看马伯乐的手,他的手已经起着透明的圆溜溜的水泡了。

很奇怪的,马伯乐的手虽然被烫坏了,但他不觉得疼,反而因此觉得很安慰,尤其是当太太很小心地给他擦着药的时候,使他心里充满了万分的感激,充满了万分的忏悔,他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他想:

“太太多好呵!并没有想要带着孩子回青岛的意思,错猜了她了。她是想要跟着我走的呀,看着吧!她把刀伤水、海碘酒、阿司匹林药片都带来了,她是打算跟着我走的呀……”

并且在太太开箱子找药瓶的时候,他还看见了那箱子里还有不少毛线呢!这是秋天哪,可是她把冬天的事情也准备了。可见她是想要跟着他走的。马伯乐向自己说:

“她是绝对想要跟我走的。”

马伯乐一想到这里,感激的眼泪又来了。他想:

“人生是多么危险的呀!只差一点点,就只差这一点点,就要走到不幸的路上去的呀……人生实在是危险的,误会,只因为一点误会,就会把两个人永久分开的,而彼此相背得越去越远,一生从此就不能够再相见了。人生真是危险的呀!比如太太哪有一点带着孩子想要回青岛的意思,可是我就一心猜想她是要回青岛的。我猜她要回青岛,那是毫无根据的,就凭着她的脸色不对,或是她说话的声音不对,其实是可笑得很,世界上的事情若都凭着看脸色,那可就糟糕了,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马伯乐好像从大险里边脱逃出来似的,又感激,又危险,心情完全是跳动的,悲喜交流的,好像有些飘忽忽地不可捉摸地在风里边的白云似的东西遮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心里为什么起着悲哀,他不知为什么他很伤心,他觉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时时往上涌着眼泪,他的喉咙不知为什么有些胀痛。

马伯乐连饭也没有吃就躺在床上去了。

太太问他头痛吗?

他说:“不。”

问为什么不吃饭呢?

他说:“没有什么。”

往下太太也就不再问了,太太坐在桌边跟孩子们一齐吃饭。她还喝了几口汤,也分吃一点蛋炒饭。

太太离开家已经十多天了,在这十多天之中吃的尽是旅馆的包饭,一碗炒豆腐,一碗烧油菜……不酸不辣的,一点没有口味。比起在家所吃的来,真是有些咽不下去。今天她偶尔借了隔壁的赵太太的烧饭剩下来的火、炒了一个蛋炒饭。而赵太太那人又非常和蔼,给她亲手冲了一大碗的高汤。这汤里边放了不少的味精和酱油。本来这高汤之类,她从来连尝也不尝的,而现在她竟拿着调匙不住地喝。仿佛在旅馆里边把她熬苦坏了。而隔壁三十一号房间的赵太太,是一个很瘦的、说起话来声音喳喳喳的一个女人,脸上生着不少的雀斑。她有五个孩子,大概她也快四十岁了,满脸都起了皱纹。大概是她的喉咙不好,她一说起话来,好像哑子的声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