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炼金术(第8/15页)
纠缠在这样一个错觉中,记忆受到了来自两个方向的压力。其一是杨迎的尸体。她的尸体被人从养殖场的粪池中打捞上来之后,一直停放在那座老房子的二楼。我们即使戴上厚厚的口罩,也无法阻隔扑鼻而来的臭味(我又想起了那朵幽暗的花朵,它和一方手绢一道别在她的胸前。由于花香的蛊惑,仿佛她本人就是这样一个香味的贮藏物。她是那么的喜爱洁净,最后却一头扎进了粪池,漂浮于粪便污物之上的是一双红色的塑料凉鞋)。
另一个压力来自火车的鸣叫。它喘息着冲破灰蒙蒙的雨帘,停靠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我看见韩冰嚼着口香糖,盘腿坐在靠椅上看书。她的父亲坐在靠窗的一侧,正用水果刀将一只柚子切开。
车厢内人声嘈杂,拥挤不堪。我一上车就将韩冰的一只鞋踢飞了。
“我的鞋……”她尖叫了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用书本敲打着我的脑袋,“我的鞋……你这个乡巴佬……”
她的话音里透有浓郁的北方口音,很好听。
火车重新启动后,我才在车厢的连接处找到了她的那只高跟鞋。由于人群的践踏,鞋跟与鞋帮已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分离……我把那只皮鞋递给她,并竭力向她证明:尽管它已被人踩得不成样子,但要修复它也不是不可能……而她的父亲,我未来的岳父,一个有着双层下巴的中年人,给了我肝部以有力的一击。我不禁弯下腰来,好像正低头在座位下寻找一件丢失的东西。
后来,在我们去照相馆拍结婚照的途中,韩冰对我说,她的父亲作为长影厂的一名替身演员,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在银幕上扮演华国锋……他的山西方言已说得很不错了,如果不是后来时局的突变导致了这个大人物的销声匿迹,说不定他哪一天就能梦想成真。
“当时,我记得你挨了父亲的一拳,一直在流泪……我也觉得父亲太过分了,一双皮鞋本来也值不了几个钱。”在照相馆里,她一边往唇上涂着口红,一边这样对我说。
我对韩冰说,我当时之所以流泪,是因为火车开出了很久,我才想起忘了与站台上的母亲道别。她的脸一直在飞速滑过的树荫间时隐时现,并一路陪伴着我,在雨中,我还听到了——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总是吓我一跳。
今天是星期天,韩冰很晚才起床,似乎没有打算外出的迹象。这是一个例外,我们都有些不太习惯。
吃完早饭后,她来到我的书房门口,长时间地打量着我。这么多年来,也是第一次。我问她干吗这样看着我,她就笑了起来:你的头发太长了,应该去发廊让人理一理。过后她又说,你的这身衣服也太破了。假如换上一身西装,打上领带,人就会显得精神一点……最后,她干脆走到桌边,推了推我。“我看你还是先去洗个澡吧……”
她转身进了隔壁的厨房,“啪”的一声点燃了煤气热水器,开了窗,然后,她去了卫生间。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淋浴器的喷嘴发出的滋滋的水声。
“来吧,”她叫道,“水已经热了。”
我来到卫生间。韩冰正在调试热水。“要是待会儿水太热了,你就叫我……”她顺手递给我一条毛巾,这才告诉我:大约十点钟左右,她有一个朋友来家里做客。她不想让朋友看到我这副邋遢的样子。
“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朋友。”她又补充说,让我不要胡思乱想。
我问她到时候我要不要回避一下,韩冰就在我的腰上捶了一拳。挨了她这一拳,我心里甜滋滋的。
不过,我又想,她希望我在这位客人面前有一副体面的仪表,这就说明他并不普通。韩冰替我拉好浴缸上的塑料遮帘,然后就带上门出去了。
电话铃就是这时响起来的。
淋浴器的水柱喷泻到塑料布帘上,发出“刷刷”的水声,我无法听清打电话的人是谁,他们都聊了些什么。而韩冰也深知这一点,她没有必要像往常那样,因害怕谈话内容被我听到而故意压低嗓门。
可我还是听到了一些不连贯的、毫无意义的词汇。比如说动物园……红色的……我还没有……奥迪……晾在家里……多不好……诸如此类。有一个词汇出现的频率特别高,而正是这个关键词我没有听清,听上去似乎是双方反复斟酌、核对的一个地名。
我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位置。假如我想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判断打电话人的身份,只有暂时关掉淋浴器。而关掉淋浴器的开关又会授人以柄,仿佛一心为了探听她的秘密而造成心理上的负担。因此,当我往身上打肥皂时,也一直让水哗哗地流着。为了进一步显示自己无意窥探妻子的秘密,我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唱起一首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