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第6/13页)

“我一度以为时间出了问题。”

约翰·纽曼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通。早在几十年前,他就跟随耶稣会传教团在中国的长江流域开始了传教生涯。他曾在古城江宁、扬州一带待过很长的时间。他的这一经历引发了他与何文钦之间永不厌倦的话题:

尽管传教士和何文钦很快就开始了密友般的交往,但是他们之间的往来并非总是令人愉快的。在何文钦看来,约翰·纽曼对他表现出来的过分的热情和亲昵之举(比如拥抱之类)往往使人心慌意乱。尤其是当传教士不断恳请他加入基督教会时,何文钦更是满心不悦。出于初见之下的礼节,他没有一口拒绝。

一九〇三年,随着英国远征军突然侵入中国西南高原,国难当头的危机使何文钦与苏格兰人之间的友谊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约翰·纽曼骑着他那匹枣红色的藏种马缓缓来到了何文钦先生的住宅前。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簇青翠的橘树挂满了果实,在风中摇荡。院子的矮墙上爬满了藤蔓,一道经幡纯粹作为装饰从天井中斜穿而过。

女仆告诉他,何文钦先生正在午睡,如果没有什么急事的话,可以在书房等候。女仆的语调冷冰冰的,听上去让人很不舒服。约翰·纽曼联想到他在甘宗坝与何文钦不欢而散的会面,一种淡淡的忧郁很快缠上了他。

传教士朝院门走来的时候,何文钦在后院并未睡着,他透过一扇木格子窗和两道飘满流苏的门洞看到了他委顿的身影。不过,他不愿意立刻起床与他见面。

几天前,他遵照驻藏大臣的旨意前往甘宗坝,准备与英国远征军的荣赫鹏上校举行会谈。如果他能够阻止或者延缓英国人向拉萨挺进的步伐,拉萨的驻藏大臣将保证他在一年内回内地供职。可是,甘宗坝之行的结果是令人沮丧的。那位傲慢、自负的上校竟然以他“官阶太低”为由,拒绝与他会面。

自从英国人的军队出现在古鲁河谷的那时起,他曾经屡次写信给驻藏大臣,建议朝廷尽快从青海发兵,以便在英国人进入拉萨之前,在江孜平原和英军展开决战。他的建议立刻遭到了驻藏大臣的严词批驳。这件事从一个侧面引发了何文钦一连串不祥的猜测:古老帝国本身似乎也正在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祸乱,原先驻防在青海、四川的军队纷纷内调便是明证。看来,朝廷对西南边陲的统辖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国势的倾颓与个人际遇的乖戾是一致的。每当牦牛商队经过苍南,西去印度和锡金,一种不可遏制的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他时常梦见淮扬城外的舟楫桅顶,幽深的街巷,一夜风雨送来桂子的芳香。清晨醒来的时候,竟然泪流满面。

傍晚,传教士约翰·纽曼像往常一样笑容可掬地来到客厅里。他看见何文钦先生脸色阴郁地站在一幅地图前,正用一支铅笔在地图上圈圈点点。

“你们的人已经占领了江孜。”何文钦对他说道。

“我们的人?”传教士支吾了一声。他感觉到何文钦先生语调冷漠,心事重重。

“他们在古鲁河谷杀死了一千多名西藏人。”何文钦依然背对着他。

“何先生尽可放心,”约翰·纽曼朝他走了过来,“英国人永远也到不了拉萨。”

“为什么?”

约翰·纽曼正要说些什么,一名穆斯林装束的尼泊尔香客走了进来。他的怀里夹着一个青布包裹。

尼泊尔香客将布包递给何文钦,随后一声不吭地躬身退了出去。

“布包里面是什么东西?”传教士问了一句。

何文钦没有回答,他将布包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那是一支簇新的德式手枪。

何文钦熟练地将一发子弹嵌入枪膛,然后转动了一下膛肚,将枪口对着约翰·纽曼。

“何先生,这不是在开玩笑吧?”传教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笑容显得有些不太自然了。

何文钦面容沉静,但瞳仁中迸射出一股迷乱的浮光:“如果你们的基督在天有灵,他会在冥冥之中保佑你的。”

随后,他扣动了扳机。

约翰·纽曼双手遮住面部,像是试图挡住眼前耀眼的光线。

“何先生!”他叫道。

何文钦不紧不慢地打了第二枪,仍然是空膛。他失望地看了看这支手枪,叹了口气,随手将它搁在了桌上。

传教士早已大汗淋漓,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抖动着,泪水溢出了眼眶。他惊魂未定地站在屋子中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一阵,他仿佛才从惊惧中回过神来,这位传教士用一种怪声怪气的语调对何文钦喊道:“何先生,我对你的恶作剧一点也不欣赏,一点也不!”

何文钦莞尔一笑,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