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第6/11页)

有一次,我向玄圃泄露了一线天机,想给他一点教训。我对他说,树生的娘姓殷,而金子的母亲却是张姓,她们两个人成了姐妹,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玄圃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金子是一颗灾星。若非经过异人指点,她也许根本活不到今天。

玄圃

天亮了。树叶落满了窗台。我推门来到院子里,看见亚农正蹲在羊圈边修他那辆破旧的平板车。秋雾稠浓,树隐篱藏,空气中透出微微的凉意。

亚农说,村长让他和福寿两个去镇上买化肥。我让他到了镇上,顺便去找一下公社档案馆的老赵,将前年修订的那本《麦村地方志》借回来。

亚农走后,我又回到床上躺上了。没过多久,亚农他娘就将我推醒了。玄圃,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我走到窗下,听见河边的树林里响起了一片喧嚷之声。我的心往下一沉,就知道金子又出事了。

太阳已经从田畴的尽头露出脸来。我看见几个年轻人正把金子从河坎下抬上岸来。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脖子上还绕着几缕沤烂的水草。看热闹的人从村子的各个角落朝河边涌去。杂沓的脚步声将墙基都震得摇撼起来。

不一会儿,我看见树生径直朝我们家奔过来。他来到我家屋前的一排紫荆树下,指着我破口大骂。他这一骂,这个老实人心中蕴藏的邪恶就暴露无遗了。妈拉个×,你这狗娘养的,你不是说金子不会死吗?他这样说,倒像是我将金子推到河里去似的。我站在窗下,一时手足无措。这时,亚农他娘从里屋跑出来,将我一把拉开,关上了窗户。

下午,亚农从镇上回来的时候,金子已经叫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救了过来。亚农将一大摞地方志搬进我的书房。他看见我和他娘正在屋里生闷气,就忙问发生了什么事。亚农他娘一见儿子回来,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将早晨的事对亚农说了一遍,亚农听完脸一沉,就摔门出去找树生算账去了。看着他那副虎头虎脑的背影,我心头不禁一热。儿子毕竟是儿子啊。

亚农刚走,他娘就没完没了数落起我来。她说要是我平常在村里少管点闲事,也不至于有今天。人没死总还算万幸,要是死了,树生没准还会将棺材搁到咱家来呢。

静心一想,她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读书人的本分是恪守枣梨,潜心修学。可要做到这一点,却又谈何容易。晚上我独坐灯下,翻开书卷,字里行间跳出来的竟然全是金子二字。连睡觉都会时常梦见她。

自从金子来到麦村之后,这里没有一件事不与她有涉。按照村里气象员的说法,金子的每次自杀会招致一连串的灾异之象。比如说一九五六年的江口决堤,五八年的持续半月之久的大暴雨,六二年的蝗灾,六四年的地震,诸如此类。气象员的话乍一听似乎无懈可击,可仔细推敲之下,却又不堪一驳。问题在于,金子在风调雨顺的太平年月并非不会自杀。她似乎随时随地都会生出想死的念头。

晚上,我正在灯下翻阅那本《麦村地方志》,村长发财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说刚刚料理完金子的事,顺便过来坐坐。

我对村长说,据地方志记载,麦村离现在最近一次自杀事件发生于明初洪武十二年。自杀者为一官宦之女。她是将一枚花瓶的碎片插入下腹致死的。事有凑巧,她也是家道中落之后从外地迁居麦村的。由于她是外乡人,地方志对她的记述仅寥寥数语,其姓氏与家族沿革均已无可稽考。

看来,村长对我的话并无太大的兴趣,他神色迷离地盯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向村长列举上述事实,并不是暗示这个女人与金子之间存有什么联系,而是试图说明,自从一三七九年以来,麦村已有五百多年没有发生过自杀事件了。我敢说,在金子来到麦村之前,村里的人大概早已忘了人可以自杀这种说法。我提醒村长,眼下麦村可不能开这个先例,再说,这些年光景又不好。人活着本来就不容易,要是……

没等我说完,村长就打断了我的话,玄圃,你扯得太远了吧?

我还想跟他说些什么,村长却不耐烦地站起身来。玄圃,你还是好好教你的书。别的事能不管就不要去管它。

村长走了之后,我就上床早早睡下了。其实,刚才村长在的那会儿,我还有一件心事没有来得及对他说。金子在村里寻死觅活的同时,另一件更为可怕的事也在暗中悄悄地滋长。那就是金子对自己肉体的放纵,也许这两者在根本上是一回事。她和福寿之间的私情早就闹得满城风雨,福寿还唯恐别人不知,在村中逢人便说,大肆炫耀。最近,又听说仓库保管员也卷了进去。据说,今天早上金子被人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他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