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otang River /倒淌河(第3/26页)

如果非要我谈爱情,那我只有老脸皮厚地说:从阿尕一出现,我的爱情就萌生了,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

她慢慢朝前走,又停下,回头,仍用那种招引他的眼神瞅着他。她满心喜悦,因为她感到自己突然从浑顽的孩童躯壳里爬出来。那躯壳就留在这男性汉人怀里。后来,在河边,又一次奇遇,他说他一定要在此地造出她见过的那种小太阳,她就开始老想他,做些乱七八糟的梦。再后来她就每天跑上许许多多路,到他的供销社,坐在那个高门槛上,看他。

她又黑又小的身影走远了。我看见她肮脏的脚,一对很圆的、鲜红的脚后跟。草地浅黄,远处有一道隆起的弧度。她朝那里走,永远不可能走出我的视野。我也在走。我觉得她是个精灵,在前面引我。

可能就与她同时,我看见了河。河宽极了,一起一伏,呼吸得十分均匀。天被它映得特别蓝。它被天染得格外蓝。我不知道这魔一般的蓝色最先属于谁。刚才的球电、冰雹、雨全没惊扰它吗?这大度量、好脾气、傻呵呵的河哎。

这样一个人被它惊呆了、惊醒了,就是我。我想起刚才的事,小姑娘说起灯、神火。我脑子里把她的话跟这河不知怎么就胡乱扯到了一块。她一直往前走,看样子走得很快,可又像寸步未移;河在奔腾,十分汹涌,可也是纹丝不动。我觉得她和它在这里出现,都是为了等我。

阿尕一张嘴,先是长而又长地喊了一声,那一声起码在草地上转了三圈,才回去。她兀突地收拢住声音。像抛出的套马绳,套中目标,便开始猛勒住绳头,完全是个老手。她再次张嘴,便不再是一味地狂喊,声音大幅度颤动,渐渐颤出几个简单的音符。她狡狯地把一支歌已经藏在了这酷似长啸的声音里。

阿尕晓得,这地方的人都唱歌,但没一个人能像她这样唱。有次她下雪天唱,跑来一只孤狼,远远坐在那里,跟她面对面。许多人围上去打,它也没逃。后来发现它已经冻僵,和地面难解难分了。有人说,他亲眼看见那头冻僵的狼在哭。

你跟我来,我给你水喝,

你再看看,那是我心挤出的奶。

你是外乡人,你活该你活该,

你不趁早,奶变成了脏东西,

你活该,你活该。

那时我对她还一点都不了解。不,到最后我对她还是一无所知。她给我的,我只管一股脑儿拿了,吃了,喝了,消化掉了,从来不去想,那都是些什么。只有到没有她了,什么都没了,我才想起我成了个穷光蛋,我挥霍、糟蹋得太凶了。她一开始就对我唱“你活该”,后来想想简直让我害怕,令我毛骨悚然。她那超凡的预见比我更准确更强烈。那时她还小,可她已意识到一种悲惨和必然的结局在等她。她那么小,就意识到宿命的力量,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种先觉来自她神秘的身世。她从哪里来,我从来没搞清过,草地上所有人都搞不清。她自己就能一口气说出十多种不同的履历。好在草地之大,那地方对谁的来历或档案是从不纠缠的。那里,你告诉人说,你从坟墓里来,也会博得一片信任。

跟你怎么说呢?就这样一个小姑娘,黑黑瘦瘦,小不点儿,你简直就不明白她凭什么活着,她活着对谁有用呢?她根本谈不上美不美,应该先把她放到十只大盆里好好洗上十天,再来看她的样子。但她是个女孩,要命的是,她早晚要长成个女人,就这点,对我已够了。我苦苦在她身边伺候,等着她长大。那时我并未意识到,我在等她,像守着一棵眼看要开花结果的树。哎,我的黄毛丫头,我的阿尕。

想忘掉她,已经太晚了。这关键不在于我,而是她,她有那个本事叫我对她永世不忘。

现在你来了,说你也等了我十好几年。好像我真有那么卑鄙,糟蹋了一个又耽搁了一个。其实你过得蛮正常,结婚生孩子,当管家婆,你踏实着呢。你哪天有工夫想我?你带着那些原打算跟我合盖的缎子被,跟另一个男人过了。说老实话,我可没等你,我又不痴。

明丽,看在我和你二十年前有场情分,别逼我。关于阿尕,我一个字也不会对你讲。

真怪,这女人还是这样乖巧秀气,像只小猫。她说她还那样爱我,想不爱也不行。好哇好哇,你这撒谎的猫,找死来啦?

我对我的前任未婚妻说:“行啦,你来看我,我就够高兴了,有什么哭头?”这是我半晌来讲得顶像样的一句话。“你没变老,还挺漂亮。走在马路上,你丈夫大概特别得意吧?”我突然嬉皮笑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