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六章(第3/5页)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一个瞎子,但是那种有内在视觉的瞎子,从小就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给自己看,不知道自己是瞎的,大家也不知道,以为他是好的,大家在误会和一个世界各自表述中相安无事。最后也不知道。瞎子在完全的主观中和周围人打成一片,很平常很忙碌地生活下去。可以是喜剧,也可以不是喜剧。要用两堂景和两拨演员。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死了,我又来到三里屯,老人儿都不在了,三里屯走的都是新人。我也是个小伙子,外国人,但心是老的,中国的,还记得这一世的事。我看见你,你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我认识了你,整个电影都是我们坐在三里屯聊天,你给我讲你的一生。你以为你对我怀有长辈的慈爱,其实是我对你怀有父辈的情感。观众以为我热爱中国文化什么的,其实我就是北京人,我比这街上走着的什么人都北京。我一直想拍一个两套故事在一个时空里的电影,观众看一个故事,演员演另一个故事,都岔着但并不打架。这在小说里没法安排。

片子结尾,方言也出现在街头,他是个黑人,一下出租车就站在人流中大口捯气,谁也不知道这黑哥们儿怎么了,只有我遥领他的心情。我举起一只手,露出鄙人这张新脸给他看,他龇着一嘴白牙笑,我们谁也不戳穿谁。

咪咪方:你认为人生有意义吗?

老王:单纯的人生,没有意义。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地艺毛——本地艺术毛片。关于皮肤的。用一秒三千格的高速摄影,专门的片盒,卷片子就得半天,特别费胶片,一百分钟乘六十秒,你算算光素材就得多少尺。身体可以是任何两具,每一路皮纹都记录到了,每一口毛孔都成井了,每一粒鸡皮疙瘩都成宝塔了,汗毛凛凛成了草原,风吹草低见血管,一定特别美,特别地质公园,特别不色情。是人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景象。

咪咪方:你……

老王:让我说完。我在等科技进步。我最大的愿望是想拍一个我脑子的电影。我那几百亿脑细胞,一个格一个格的,每一格打开都是一个世界,带着宇宙开辟以来的洪荒景象,星际飞行的所见,物质世界的转化和生命的诞生,人类的历史及其曾有的想象。现在拍只能拿电脑做,要花很多钱,还要损失。最不损失的是在我脑袋上装一个投影,直接把我脑海投到大屏幕上,现场直播。拍人死的时候细胞怎么还活着,透明地板怎么在鼻子跟前合上的,怎么在地下凝视人间,怎么又从旁观置身其中。镜子擦得干净,完全照不见你。墙上的画揭下来一张还印着一张。花和叶子互相分离时互相磕头。上帝只有在黄灯下才看得见。音量不够人间就显得简陋,哪儿哪儿都不严丝合缝……

咪咪方:对不起,你大概也混乱了,我必须打断你一下。

老王:我没混乱,是画面太快,我已经很简洁了,还是跟不上。所以说,人的语言很无力,听其言不如观其脑。人是被语言限制的。真理是画面形式的,无法音译。派一个人来说,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任务。真遗憾你看不到我的大脑,看到了你就知道人类书写的历史是多么简陋。上帝是那么一种存在,直接对每一个细胞的,细胞被唤醒的人就有基督般的感悟。这一种人在传说中层出不穷。这一种人活着就能体会灵魂的根系和庞大。基督是临界点,被灵魂充满的人,看见来路的人,是人挣脱自身登上的第一级台阶。简直无以名状,就用父与子比喻这一联系,也可说在人说人话。父亲是什么?是上线,也可说是根源。上帝——根源。上帝——灵魂。每个人被解散时都会发现自己是灵魂的派生物,是基督,在回归根源。我保证。这并不神秘,如果你能像一个细胞那样感受。

回到灵魂,你当然会得到休息,尤其是你刚从疲倦的人生归来。和星辰同辉,你当然会感到荣耀,因为你至高无上。你以为那是恩宠,其实那正是你的本来位置。没有谁给予你,你本来就是自由的,解放的,不被玷污的。是语言造成的误认。

咪咪方:您喝口水。

老王:我说明白了吗?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咪咪方:大致明白,上帝是比附,等于灵魂;基督是比附,是渴望回到灵魂的精神状态。我本来就是自由的,不被玷污的,是原子吗?

老王:你能想象最大的自由——还要超越你的想象。没有谁再能统治你,没有谁再凌驾你之上。

咪咪方:我干吗呢?

老王:你什么也不干,就是待着,观看,不追寻意义无情地观看,直到另一个原子嚓一下飞来击中了你。

咪咪方: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