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五章(第4/6页)

到我能动了,我恍恍惚惚走出门,找到车,爬上车,坐在那儿。我们赢了给我打电话,你怎么走了。我说,有点事。

街道很静,一地纸屑烟头和饮料瓶子,一个平常夏夜人去店空的样子。老郑背着沉重的背囊从蒋9出来,已经发胖了,过去他就脸那么宽。这段我空白了,不知怎么来的停在王吧拐角。老郑隔着挡风远远看我,我放下车窗问他,最近有什么新盘?他说,很多。我说,有地动毛吗?

再记得是在“百粥乡”吃牛肉馅饼,一个煎得很焦,一个塌了,巨腻。再记得是在家里看毛片,不是一个通常的毛片——我指着看得更多,看出很多眼睛平常遗漏的戏缝里的戏,一个皮瓣悸动,一个毛孔张开,一个小默契意外的笑,一个直捅心肺接着眉毛惊诧,一个拿不准或掉链子——甚至听到她私下吩咐他们,公然出戏,从一个伪装到另一个伪装。

当我觉得自己的意识变得危险,我的意思是说当我开始怀疑这个环境。我就看毛片。毛片总能把我拉出来。毛片很狰狞,毛片演员很辛苦,毛片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刚入睡就看见方言在小二楼面朝里一动不动睡着,手机在他裤兜里响。我叫他起来,跟我说说话。他转过脸来,闭着眼说他没睡,只是沸腾地躺在那儿。我说我知道自己很不一般,但没想到这么不一般,这一下自我否定得太厉害了。他说以后你更难,吃不下饭——因为所有食物都不再是美味;睡不着觉——因为一睡着就不是你;天天都在惊恐中,实在扛不住了,才昏过去一会儿。我说女儿怎么办?父母怎么办——他们还是我父母吗?他们不会麻烦你,人都不会麻烦你,你的麻烦还是你自己——如果你不接受使命的话。他说。我说,我有什么资格接受,我简直没法面对我的前半生,我什么坏事都做了,而且兴高采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使命啊。

难道他们没告诉你吗?他又面朝里,偷偷在那儿抽烟,有烟从他的脸下冒出来,我也很想抽,可是找不着。

告诉了,告诉我很多事,安排我去做一个常人,既不比别人好又不比别人坏,在所有人之下,洞见人性,经历人性,使命是写出来。这么说的同时我想起来了,大幻降临时除了看、跟从,还在大量接受信息,也不是一个声音也不是一行行打字,是电流——发现有思想灌输已经被充满了。

你不是一直在问人生的意义吗,现在你知道了。我不知道谁在说,方言似乎又入睡了,但我继续和他对话。

也不要你去死,也不要你去受苦,也不要你去荒野呼喊,只要你写。你不要不相信自己,你比你知道的还要多,你什么都知道,一切真相都将向你展开。

你不能跑不能跳不强壮不快乐从小却能够想就有这个天分那是要你注定成为一个写字的人。

别人都要工作都要奔波都受辛苦,你不必工作不必奔波不受辛苦,当兵不是一个好兵念书不是一个好学生,需要东西就有东西送上门来你以为那都是运气吗?是人特别爱你吗?那是要你有时间写作,有时间练习,保持头脑单纯自由思想的能力,到时候可以说,没有人影响过我。

你写得很不好,很不着边际,还没摸着门呢,只能说是荒唐就给你出版。给你读者。给你一个写作者应得的名声和钱财。让你在你落脚的国家很方便地谋生,及时得到一个自尊。想想那些帮过你的人,铺垫你的人,替你开路的人,你不是比所有写作的人都幸运吗?

你的敌人也在帮你。你嘲笑人人也嘲笑你。你嘘人人也嘘你。给你放在一片嘲笑声中,嘲笑越多你越机敏,越警醒。逼进墙角也能写,踩着脖子也能写,只剩一口游丝之气也要写。潮流肢解你,形势压倒你,大卸八块还是你,难道每次他们得一你不是得十吗?

可是我一点也没有自由的感觉,解放的感觉,全知的和无畏的感觉。

你当然没有,那感觉不是此刻的。你要这样想你已经把自己杀死了。你要这样想我已经自由已经解放已经全知因而无畏你就不是你了。

你要这样想我已经自由已经解放已经全知所以我来讲两句就不需要你讲了。

你要和所有人在一起,和他们一样不自由,不解放,一样无知——比他们更不自由,更无从解放,更感到无知如果你比他们机敏。

如果你比他们机敏,你只会比他们更痛苦。你不痛苦,我就散播痛苦。你怀有希望,我就打碎希望。你在上面,我就要你在下面。你是痛苦的徽章,和绝望同名,沉沦中最沉沦的那一个。

你在最底层。你不再有一点夸耀和傲人的本钱。我不给你。我给你的,我都收回,并且不再给。这一次我把你剥夺得一干二净,不给一点许诺,不给一点安慰和依仗。从黑暗中一步步往外走吧。这一次我要你把自己撕开,全人类,你最低贱,你最卑微。这一次你自己出卖自己,最后一刻我也不把手伸给你。这一次我把你钉在耻辱上。人不爱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