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一章(第4/12页)

门铃当一声响,电直接通过我脑子——四十年了,我不能没精神准备听铃儿,猛一听一定被电击一下,脑内容短暂、万分之一秒地被一扫而光。

这时我真醒了,雨声小了,此外一片寂静。我有一个顽固的念头:要去开门。人老了,就会纵容自己,想干吗干吗,想开门就去开门。

我拉开门,咪咪方背着个大包和一大个子女孩站在门外,端着盆花儿。

还真有人儿!我这一跳吓得不轻。

怎么了?咪咪方望着我。

没事儿。我捂着胸口摇头。

一直是我,刚才就是我打的电话。她说。

不是下周吗咱们说好的?

已经是下周了老爷子。

这雨没停——我中间一天没醒?

您问谁呢?停了,晴了几天,昨儿又开始下了。

咪咪方把我搀进屋,叫那女孩换鞋。对我说,不好意思惊着你了,不是外人。我女儿。

骗人。

骗你干吗?你让她自己说——梅瑞莎。

梅瑞莎:我是她女儿,她生的我。我会讲中文。

咪咪方带她女儿梅瑞莎一起来的。那孩子一米八几,职业女排骨骼,黑眼睛,瀑布般的褐色头发,葡萄干脸形,一副特别知道自己是谁的聪明样子。能说中文,是老外找不着准星那种,说多了也能带得你的中文缺葱少盐。跟方言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跟咪咪方站在一起不说是一家人也没人朝那儿想。

以下是我去世前从头年春到隔年夏六个季节里和咪咪方,有时梅瑞莎也在场每次谈话的记录。因为是事后做的追记,脑子经常乱码,不免遗漏。咪咪方那一方也有记录。我们谈过几次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她辞了工,比较密往我这儿跑,她用录音机录了后面的部分,那是她的资料,与我无关,我手上这份文档整理时没有参照她的录音。到隔年热天儿,我已经失明,最后换的一个肾也衰竭了,不能吃东西,靠输液,说话如同漱口,和咪咪方的最后几次谈话,是在顺义区社会福利局退伍军人临终关怀医院病房里,她全部录了音。那里涉及他父亲方言的一些为社会善良风俗所不容甚或可能被认为是违法的隐私,如果她乐意发表,全由她本人决定。

因为这部分也有内容关联到我,本人在这里声明:永远放弃自己的名誉权,禁止任何冒充本人后代的人就咪咪方日后可能发表的文字中涉及本人的事实和措辞提起任何理由的诉讼。因为这和本人的一贯自我要求相悖,本人从不认为本人除了自身之外还有一个叫名誉的东西,本人死后,也无隐私。

声明二:这个文件不是我们谈话的全部和准确记录。本人也无意准确,追记的时候有很多发挥,本来就是本人发挥起来讲的话,本人有权再度发挥并且基于普遍的人性特权进行部分自我美化。

声明三:本人不对这里写下的字负责。追着要我负也不负。

我坐下,恢复道貌岸然的样子:花儿放门外。坐坐,都别客气跟到自个儿家一样,既然来了。喝什么?有凉水。要不要开窗户,放放味儿?

咪咪方:您不用忙,我们喝什么自己倒。甭开窗户再冻着您。这是屋里养的花儿。

我:放门外!回头它死了,我又该动感情。

咪咪方:你干吗非把它往死了养呢?

由着我嘛,它就是一定会死的东西。我盯着女孩看:上学呢还是工作?

咪咪方说:上学,学电影,没出息,学了好几年了也不知哪年毕业。

现在还有人学电影呢,早多少年北京电影学院已然改亚洲游戏大学。

咪咪方说:不是制作,是研究,放在人类学里,当做人类的一种行为分析。她那个学校您一定没听说过,挺背的一个美国乡下,二十多字母一名字,大冷门大偏门都开在那儿。

想想上世纪拍电影的人还都叫自己娱乐之王,啊——呸!当年我就和人赌过,电影再过不了第二个百年,三十年之内就得让游戏顶了,再看电影得去博物馆。让我说着了吧,中国电影你看过吗?

梅瑞莎被我盯得有点发毛,看过一些。

喜欢吗?

不喜欢。

看不懂吧。

真有人那样吗?以为别人都需要他,以为自己能讨好所有人,那么自信。

我说:你说的一定是喜剧。

梅瑞莎说:你们当年就看着那种东西笑。

我说:你可以写一篇论文,叫《人类是怎么通过自我丑化来自我取乐的》。

梅瑞莎说:写了,我的题目叫《从几部华语电影看——自尊不是人类的本能》。当然我主要讨论的是武侠电影中那种奇怪的人。

我说:中国人过去就是通过那种电影宣泄自己的犯罪倾向。

梅瑞莎说:这我倒不知道。教授拒绝看。当地的FBI政治正确科还找我谈话,说我歧视特定人群,虚构了一种人类行为,一旦发表会引发族群抗议。我和他们吵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