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爷爷奶奶(第3/10页)

我一直克制着自己,没对奶奶说过爷爷这话,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太伤她,虽然我猜她可能根本无所谓。那天忘了我说了句什么,也许带出她对爷爷不好的意思,她说,爷爷得病怎么能赖我呢。我主要是拿你说事儿,为什么咪咪不愿意回来,你把一家人都逼走了。她说孩子有错不能管吗。我说孩子能有什么错,能错到哪儿去,是大是大非品质问题还是犯罪。她说我不就是她看电视晚管她吗。我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管的——你准是冲进去抽风。我说一家人谁对谁真抱有坏心想害人?嘴上不好就是不好,就是全部,不要再跟我提好心这两个字!

我也疯了,一边开车一边嚷,嗓子都劈了。奶奶说,你现在脾气真大。我说,你知道你会给人一生造成什么影响吗,看看我,最像你。我说,你对我好过吗,我最需要人对我好的时候你在哪儿。奶奶冷静地说,你在幼儿园。我说孩子最需要什么,需要理解和尊重,把他当个人,父母跟老师一样,那要父母干什么,还能信任她吗。我没有提爱,那是奶奶理解范围之外的事,她只认对错按她的标准,要一个孩子永远正确就是她的爱。我向她咆哮:家里人都死光了,你居然还不反省,你就当孤家寡人吧。我说你以后你自己跟院里要车去扫墓,我自己去我的。她说你怎么这样。我说咱们不亲密你不知道吗,咱们之间应该客气,你不要再对我品头论足,头发长短,穿什么衣服,一天吃什么,你不要上午给我打电话,你起得早不代表别人也那么早起,我什么时候半夜给你打过电话你要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替别人想想。我说咱们是不同年龄的人,身体条件、趣味都不一样,根本没活在同一时代,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没说、不想太刺激她的心底话是:你过去不当回事,独往独来,不可能今天想要儿子了,就来一个儿子。过去我和她吵架时探讨过这问题,血缘关系不代表一切,你从来不付出,照样什么也得不到,没有谁天生对谁好的。

奶奶不说话了,她现在最怕我不管她。前一阵和她聊天,说我有可能出家修几年密宗,她第一反应是:那我怎么办。她这种凡事先想到自己的本事我真服了。前面说的希望我再成个家只盼我过得好的话立刻不对味儿了。我歹毒地说,你靠自己呗,还抱什么幻想,还不明白人最后总是要孤独。把她说哭了,才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也不见得来真的,再说出家也不是判刑,还能回来,没准我就在家修行了,而且你不还有一孙女呢。

每回气完奶奶,我比她后悔,觉得自己很操蛋,怎么办,毕竟是自己的妈,她就不能招我,一招我我就特别歹毒。清明那天一早她打电话,我都出门了又回家耗了一小时,就因为觉得她催我。后来知道她是颈椎阻碍脑部供血不足忽然晕眩去医院打点滴想通知我,我这边一嚷她一句话没说慌忙挂了电话。好几次我跟她通话,旁边有人都会问我,你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凶。她是特别能激起我恶的一面的那种人,我对别人,周围的朋友包括半熟脸从来不这样,再瞧不上忍无可忍,也至多是一副眼睛朝天的操行。可能是因为是妈,不怕得罪。可能是吵了半辈子,形成了一模式,好话也不会好说、好听。和爷爷也是这样。其实我不恨他们,我再恨他们的时候只要多一想,离开人,就不恨了。清明第二天我有点内疚,回家陪奶奶吃顿饭,我们俩一起做的,都挺好,我嘴里还是一句好话没有,张嘴就是训她,后来我索性不开口。

也就是这二年,才说奶奶小时候对我不好,还是她起的头儿叫我往这边想,有一次她跟你妈说,要我们多抽一点时间陪你。说我小时候她不常在,所以“你瞧他现在对我们的这个样子”。之前觉得她不近人情,有时庸俗,冲突是价值观的冲突,是反抗专制,觉得她一向在家里称王称霸,不能让她在家里独大,必须再出一个霸王才能生态平衡,让你们这些老实的家庭成员活。之后也不真那么想,只是吵急了眼拿这个堵奶奶的嘴,属于不择手段。平心而论,至少在我小时候,并不觉得父母不跟孩子在一起就是对孩子不好,不拿这个当借口,假装心理有创伤,没那个概念。少年时代,完全不希望父母在身边,走得越远越好,才自由,在一起只会烦我。

以上是二○○三年春节到四月“非典”爆发前陆续写下的。“非典”期间社会沸腾,我的心也散了,望文生义地用北京话翻译了一把《金刚经》和《六祖坛经》,接着你回来了,跟你一起玩了一个月,又睡了一个月觉,现在想重新捡起来写,觉得为格式所束缚。我从一开始写作就总是为结构和叙事调子的问题困扰,总想获得一种最自由的表达,写着写着就不自由,容纳不下此刻要说的话。我的意思是说,一件事正写着一半就想说别的,可又不能放下眼下进行到一半的这件事,坚持把这件事写完,就可能越绕越远,中间又生出别的事,永远找不到接口,直到把要说的话忘掉。有的时候只好为一句话推倒重头写。譬如在这篇东西里,我感到我被自己列出的章节束缚了,这一章是讲我对爷爷奶奶的看法,而我时时想离题说点别的,压抑自己真是件很难受的事,关键是注意力也会因此涣散。写作是为什么,我要问自己,还不是要把心里话痛痛快快地讲出来,至少这篇东西只是有关咱们俩的,我说的你总是能听懂,我又何必在乎什么完整性和所谓流畅。我已经推倒重写十几回了,最早的第一章是我对你的一万字大抒情,一个月后再看觉得肉麻便删了,现在又觉得好,也懒得再恢复。现在的第一章是我在定中写的,觉得语气轻浮。这样删下去,永远写不完。昨天还是前天一觉醒来,想起一个形式,干脆用日记体,注明每天的日期,想起什么写什么,写到哪儿算哪儿,第二天情绪还在就接着写,情绪不在就写正在情绪上的,如此甚是方便,心中大喜。渗了一天,今天决定就这样写了,前面写的也不删了,就当做废墟保存在那里,没准写着写着又接上了。这样很自由,如果以后再改形式就再改,他妈的也没人规定一个人要给自己女儿写点东西还要一口气说个没完中间不许换腔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