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页)
“你可以到学校去问我们老师,我近来表现怎么样。”
“我不是那意思。”马林生有点焦急,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就是随便聊聊,不管你近来的表现如何。像……像你平时和你的那些小朋友闲聊一样。”
马锐看着爸爸,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那……聊吧。”
“说真的,马锐,你是不是对爸爸有意见?”
“没有。”马锐顿时紧张起来。
“真的真的。”马林生用胳膊肘碰碰儿子的胳膊,十分亲热地凑近他,“有意见就说,没事,我现在正虚心着哪。”
“真的没有。”马锐把身体往后靠靠,丝毫不放松警惕地说,“这话你上回问过我,我也回答过你了。”
“唉——”马林生叹了口气,“也难怪你不信任我,我过去的表现也确实没法让你信任——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去特恶劣?”
“没有没有。”马锐再三说,“您别自个折磨自个。”
“那你觉得我过去挺好啦?”
“这个嘛……”马锐回避着爸爸热忱的注视,“当爸爸的不都这样儿吗?您比别人也没突出到哪儿去。”
一条游船划到他们近前的湖畔,一个年轻的爸爸停桨给依偎在妈妈怀里的花朵般的小女儿照相,一家人都笑容满面,在湖光的映照下容光焕发,小女孩儿撒着娇发着嗲,嫩声嫩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马林生被这一家人构成的幸福情景深深地吸引住了。片刻,才转过脸来对马锐说:
“从前,有一段时间,咱们要比现在亲密一些。”
“我小时候?”马锐试探地问。
“对,你还记得吗?”
“模模糊糊吧,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呢。”
“现在懂事了?”
“嗯……现在更不懂了。”
“你小时候很乖,比其他孩子都显得要乖。”
“是啊,我也觉得我现在是在退步。”
马林生心中一阵烦躁,谈话要这么进行下去又要落入一个批评一个检讨的旧套路,怎么推心置腹地交谈就那么难?
“你不觉得咱们现在的关系不正常吗?”
“……”
“我是说,在如此亲的两个人之间,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难道不该更亲热、亲密些,更无所顾忌无话不谈赤诚相见些吗?”
“我没对你隐瞒什么呀。那次抽烟就那么一次,后来我就没再抽过也没有再跟老师捣过乱……”
马锐诚恳地望着爸爸,马林生凝视了他几秒钟,扭过脸去一口一口地抽烟,神情沮丧。
太阳稍稍有些倾斜,光线柔和了一些,湖岸四周的林带更加殷绿幽深。不同树种的枝叶颜色的细微差别层次鲜明地呈露出来。湖水更加耀眼了,似乎被镀上一层厚厚的金漆,重重叠叠钻石一般不停变幻着受光面,把阳光从四面八方折射过来,使马林生不管把眼睛往哪个方向看都会感到焊花般弧光闪烁。
他被这种直射眼中的强光刺激得几乎都要流泪了。
“你觉得我做得不够是吗?”马锐怯生生地又充满友好地问道,“你想把咱们的关系变成什么样儿?”
“不是我想把它变成什么样儿,儿子。”马林生充满感情地说,“而是想让它成为它应该的那种样子。”
“它应该是什么样儿?”
马林生回过头来看儿子,“你说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应该是什么样儿?”
马锐认真地想了想,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父亲,困惑地摇摇头,“我想象不出来。”
他是那么严肃、郑重,他的真诚感染了马林生。但当他想要回答儿子这一问题时,他同样也陷入了困惑和迷惘,这才发现,他对正常的父子关系应该是什么样儿,脑子里并没有一个现成的、条缕分明的蓝图。
“它应该是……”他一边想一边小心翼翼地措辞,“互相尊重又互相关心同志式的……对,互相尊重这一点很重要,可以说是至关重要,是一切一切的基本——你以为如何?”
“我对您尊重当然很容易……”马锐吞吞吐吐地说,“问题是……”
“我也会对你同样尊重像你尊重我一样。”
马林生看到儿子眼中的不信任和怀疑。
“怎么你不相信吗?”他爽快地检讨自己,“过去我对你一直是不太尊重,经常挫伤你的自尊心,这是我的不对,今后我不会那样了,我要改正一向对你的态度。老实说,我今天找你谈话,就是想告诉你这点,我对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很内疚,对我曾有意无意地伤害过你表示悔恨……”
“啊,没什么,您别这么说……”马锐显得很不适应,很不安,很难消受。
“不!我要向你道歉,我要十二万分诚恳地向你道歉,请你原谅。”
马林生热烈地说,他感到十分兴奋,由衷地快活。能够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歉意、负疚都倒出来,使他感到轻松和快慰。他这才明白天主教和基督教信徒为什么要向神父或牧师忏悔,这实在是一种科学、体贴的安排。痛快地悔过有时真是比恬不知耻地吹牛和强词夺理地狡辩那么硬撑着更令人舒坦,过后那么心安理得无忧无虑。旧的罪孽、恩怨一笔勾销了,从今后又像个婴儿那么清白纯洁,何况对方又怎么能不被深深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