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5页)

大一班的孩子明年就要上学了,阿姨提前给他们上一些小学一年级的课,教他们认汉字掌握1+1=2这种复杂的计算方式。有时下雨,不能出去玩,我们大二班的孩子也跟着蹭听几节大一班的课,赶上什么是什么,这就全凭各人造化了,有心的孩子可以由此早熟。

我照猫画虎学会了很多平时常说的话怎么写:桌子、椅子、吃饭、劳动什么的。还有一些蛮抽象的字眼:社会主义、共产党、国家、革命,因为总听,习以为常,也当做有实物形状的名词不假思索地认识了。写的时候脑中一概浮现出一尊高大魁梧的男人身影,以为这都是关于这男人的不同称呼。

知识的大门这就等于向我们开了条缝,新词汇瀑布般倾泻在我们这些孩子头上,从黑板、书、歌、阿姨和大孩子的嘴里一迸而出。那是一个神奇的过程,纷纷扬扬的世界被笔画繁复的文字重组,每一件形象分明的物体都有一个单线条的缩写,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念头都有命名,一提便知。那时我才知自己有多渺小,在人类活动中所占的份额之少,一些词完全与我无关,写出来望而生畏,每个字都认识,联在一起不明就里。有这个词存在,必是有那么一种行为。特别是一些动词,所指一定在每个人的能力内,为什么对我们来说那么陌生,我们到底还能干什么?这激起了我们极大的好奇心。

我们会唱的第一首长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首歌,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通篇宣读十一条军纪,一句废话没有,完了就完了。据说这是毛主席当年为改造红军战士煞费苦心想出的高招:谱成流行歌曲。

李阿姨最爱听我们唱这首歌,一旦有人违反了纪律,她就让我们全体唱这首歌,违者锥心,闻者足戒,一服药治百家病。

这首歌很好听,曲调简单,歌词易懂,这不许那不许跟不让我们小孩干的事区别不大。只有一条,我们都没干过,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意思,所用动词十分抽象,第七条。

每当我们唱到“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时,都把重音落在“调戏”这词上,边唱边用眼睛互相询问,意味深长地点头,微笑,都有点不好意思。很多女孩红了脸低下头,男孩也像自己真干了什么坏事似的,一种内疚油然而起。

唱完这歌,我们就怀着强烈的求知欲,坐在一起对这“第七条”东猜西猜。

我认定这是个单一的明确行为,像摔一跤、打一嘴巴那样只能用一个动作完成。这就很难猜了。打一下不对,骂一下也不对,这都有其他条规定了。抱一下呢——我问大家。

也不像。高洋说,必须妇女还得不高兴。你妈妈是妇女,你抱她一下,她挺高兴。

那撞一下呢?张燕生问,不打光撞。

大概吧。高洋是我们大二班里学问最大的,已经认了七百多字了,都能看报了,什么都懂,我们有问题问他,全有答案。我们也都信他,既然他说是,那八九不离十就是了。

走走,调戏妇女去。我们很兴奋地去找正在扔沙包的女孩,一个推一个往她们身上撞。

女孩们齐声骂我们讨厌,我们很得意,果然她们不高兴。对她们说:我们调戏你们呢。

杨丹号召女孩们:他们调戏咱们,咱们也调戏他们。

于是女孩们也成群结伙地冲过来撞我们。我们男一行女一行靠在墙上互相撞,彼此调戏,十分带劲,乐成一团。

大一班的张宁生高晋看着我们冷笑,相当不屑地教训我们:别无知了,你们那不叫调戏,还美哪。

怎么才叫调戏呢?我们这帮小孩走过去虚心向大一班的学长请教。

那是看——懂吗?张宁生倨傲地说。

光看看就调戏了?我们嘻嘻笑起来,互相看:我调戏你了。

要不说你们这些小屁孩什么也不懂呢。张宁生对我们嗤之以鼻,我让你们瞎看了?得挑地方,看不让看的地方。看见那边马路牙子上坐着的那个小班阿姨了吗?她里边什么也没穿,我们刚才已经去调戏过她了,现在你们可以去。

我们假装打打闹闹经过那个阿姨身边,在她面前接二连三跌倒,往她白大褂底下迅速瞄了一眼,飞快爬起来跑了。除了她的两条大腿谁也没看见更多的东西,但都欣喜若狂。那种紧张、略有些羞耻、极怕被人逮住的滋味的确十分刺激,是违反军纪应该产生的感觉。还要强一些,更令人惶恐、欲罢不能,像明知道馒头烫手还要伸手拿,现在我知道那叫犯罪感。

犯罪感大概和冒险感差不多,都是一种能使人亢奋、有所创造的情绪,都有置常规公理于不顾,舍本逐末的特征。成年人也许能区别这两种东西的界限,而在儿童那里这两样往往是一回事,都给他们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带来意外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