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页)

方枪枪这时跳下树,站在马路牙子上,只要这三个人中任何一人回头都会一眼看见他。方枪枪叉着腰,大英雄般一步跨到路中央,望眼欲穿地注视着这三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消逝在保育院楼拐角,没有一个人回头。他们对我太不好了——方枪枪悻悻地原地向后转,低着头叉着腰无聊地走。

他走过一棵棵桃树。看着桃树的间距自己也迈起大步。我应该生病,看你们再不关心我——看到保育院隔离室的灯光,他恨恨地想。

小孩,别再往前走了。

方枪枪听到有人说话,停住。他已来到办公区豁口,站岗的军人瞅着他。

你是谁家孩子呀?军人从岗亭走出来。

我是从保育院跑出来的。方枪枪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士兵。

你怎么那么淘气。士兵笑着说,骗我呢吧?我这儿可有电话能打保育院。

真的。方枪枪认真地说,阿姨不好,小朋友也都不好,我就跑了。

你爸是谁呀?

我爸是,我爸是……方枪枪不知道名字,一指办公区的楼:我爸就在这楼里。

这些楼里都没有人。你妈叫什么?你住哪楼啊?

能让我看看你的枪吗?

可以。士兵解腰上的手枪套:只许看一眼。

这枪能打吗?方枪枪踮着脚扒着士兵的皮带摸了摸套里露出半截儿的光滑乌亮枪身:能让我打一枪吗?

那可不行,那我可犯错误了。士兵笑,扣上枪套。

就一枪。

这是谁家娃儿,怎么跑这儿来了?一个空着手的士兵走过来,掏出烟卷点火边吸边说。

知不道,在这儿玩半天了。站岗的士兵说。

快回家去吧娃儿。一会儿天黑了,狼都出来了。新来的士兵蹲下抱着腿抽烟。

你们家又丰收了?站岗的兵问那个兵。

方枪枪气喘吁吁停住脚,看到操场上有几个人在往两根高木杆上拴白布,好奇地走过去看。这些人把白布两角穿着的绳子扎在高杆上垂下来的铁环上,然后两个人跑到杆旁分头拽绳,一下一下,像升旗一样,整块白布吊到半空,四四方方飘动——他们要放电影。方枪枪恍然大悟。每个楼里陆续有人出来,拎着各式各样的小板凳、竹躺椅,很快就摆满了半个操场。银幕四角牢牢系在木杆上,微风仍然把它吹得凸来凹去,拂动不止。放电影的人架好音箱,在远处支起放映机。放映机射出一束白光打在银幕上,银幕像个大窗户亮起来。很多小孩跑到银幕下,用手做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操场几乎被坐满了,上千人说话、谈笑,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像一架飞机低空飞行。保育院大班的孩子也来了,排着队,一人抱着把小椅子。他们在最前排一行行坐下。天已经完全暗下来,隔几步就看不清人脸。方枪枪和他们面对面坐在篮球场地上谁也没注意那个混在大人堆里的小孩子就是他。

电影开始了。一枚黑色的八一军徽在银幕上放着光芒,接着就是炮弹爆炸,密集的枪声。左手端着刺刀枪军帽上挂着屁帘的日本兵冲过去,军官骑在大洋马上也用左手高举战刀连声怪叫。八路军趴在沟里左手开枪,打一枪拉一下枪栓。他们很好认,个个都比日本鬼子长得好看,浓眉大眼,帽子上钉着两粒衬衣扣子。农村老百姓拖儿带女惊慌失措地跑,炮弹在他们中间冒起一朵朵硝烟。方枪枪不替他们担心。他看过多次电影,虽然记不住片名,故事也看得糊里糊涂,但不知何故就是知道下面情节怎么发展。他更担心那些英武的八路军。一会儿他们准要撤退,留下个把跑不快的或挨了枪子儿的让老百姓掩护——这和他在保育院玩的差不多。

果不其然,大娘大嫂大爷们让鬼子给圈了回来。刚才又投弹又射击就瞧他勇的指导员和二班副现在都混在老百姓人堆儿中,枪也没了俩扣眼帽子也摘了穿着身要饭的衣服。镜头给到一个总挡着他们哥俩儿的白胡子老头脸上,方枪枪叹了口气,完了,这老头一会儿准让鬼子烧死。

反着看电影,银幕上的人一律用左手让方枪枪心里别扭,又觉得好玩,自己左手也痒痒,捡起一粒石子歪歪斜斜扔出去。

银幕泻下的光照亮大班孩子一张张仰着的真诚的脸。他们也在为乡亲们着急,从小就知道好人子弹少,大部队总是在打完仗才赶到。老头被绑到树上,一点不害怕。孩子们也不是太心疼他,既然好人这边一定要死人,他们也同意鬼子挑一个老的,只要部队不受损失将来算战果咱们总是赢家。

老头被烧得耷拉下头,这种有音乐伴奏,人群围观,从头到尾不痛苦只是咽下一口气的死法陈南燕觉得很好看。如果要陈南燕挑一个诗意的时刻,陈南燕会首选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