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7页)

张副院长和李阿姨终于挤进门。

方枪枪跪在靠背椅前双手捂眼大声武气地哭。这哭泣由于长时间不间歇并随着大人的说话节奏一声比一声高带出了表演意识,削弱了悲痛气氛。从手指缝中我看到李阿姨和张副院长脸上相同的表情:既沉着又无奈。姥姥是见过世面的,很有手腕,和她们交谈时始终面带微笑声音温和但态度不屈不挠。她要留这孩子吃完晚饭再交到阿姨们手上。

那天晚上,方枪枪在家吃了晚饭。家里的饭菜并不比保育院的饭菜更丰盛,但每一个米粒,每一根菜叶都那么人味,芳香满口。方枪枪像一位尊贵的酋长或说强盗头儿不等他抢各种好吃的都自动堆在他碗里,第二筷子才轮到他哥。这位大他一岁的男孩表现的很有风度,像王子一样谦让,还学着大人往弟弟碗里送了一勺菜,赢得满桌夸奖。

我让着弟弟。这男孩添油加醋地说。

方枪枪有说有笑,当之无愧,吃得高兴还在凳子上站起来像出操一样表演原地踏步走。

这时一个烫发的年轻女人用钥匙开门进来,看到正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出风头的方枪枪不禁一愣。这女人立刻和老太太吵了起来。她像一个干部批评另一个比她低级别的干部激烈指责老太太不该容留这孩子。她吐词飞快,情绪激动,鲜明的心理活动全写在脸上:忽而愤怒暴跳如雷;忽而恐惧仿佛大难将至;忽而绝望怨天尤人牢骚满腹。老太太分辩了几句,解释了几句,给了她几句。那女人气冲冲进了自己的屋,临进门还回头喝道:

让他下来像什么样子。

大家这才发现方枪枪还站在凳子上垂头盯着自己脚尖活像罚站。

我注意到这女人的房间是锁着的。当她隐于门帘之后可以听到咯哒一声开锁响,然后那屋的灯就亮了,光线泼过来,使凳子腿和水泥地陡然多出一些反光点。

方枪枪碗里的饭永远也吃不完。他像只蚂蚁一个米粒一个米粒搬运自己的食物。他把米饭堆成小宝塔,肉和菜一片片一根根码放整齐,彼此隔开,泾渭分明。这个工程完成后,他又开始新的花样:把肉埋在米饭里,边吃边观察肉是怎么从饭堆里一点点露出头尾。只听木质拖鞋声像一阵急促的鼓点疾驰到身边,方枪枪腾空而起被女人抱坐在大腿上,碗里那一小堆永不消失的饭菜几勺子就全塞在方枪枪嘴里。女人抱着方枪枪下地换鞋,一转身整个饭桌都跟了过去,发出巨大刺耳的摩擦声——方枪枪两只小手使劲抓着桌沿。女人低头掰开了他的手,一转身他又抓住姥姥的衣服,老太太被他带的也站了起来。女人用力掰他的手,刚掰开一只,另一只又飞快地补上去。两只小手像对钩子见什么钩什么,打掉了墙上一幅镶着镜框的领袖像,飞刀似的扔出一支筷子。一家人乱成一团,嚷成一片。在这一片喧嚣中我清楚听到女人反复发狠小声念叨一句话: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我就不信……

我往女人脸上重重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我吐出方枪枪满嘴塞得鼓鼓囊囊的饭菜,大声哭号起来。

我坐在地上,像刚从老虎凳上下来被打断腿的革命志士。几只大人的手拎着我的脖领子,只要他们稍一松劲,我就往地上躺。方枪枪那时也有个四五十斤,我不配合,单个女同志别想把他扶正。他妈躲到卫生间哭去了,每隔五分钟冲出来指着他没头没脑喊上一句:

你今天不回保育院就不行……居然打起我来了。

说到后半句,泪水涌出眼眶,转身又回卫生间拿毛巾擦。

姥姥和我谈判:今天咱们先回去后天就是星期天了一定接你姥姥的话你还不信吗。

他姨也劝我还带着吓唬:瞧把你妈气的再不听话她不要你了你就得老待在保育院。

方超拿条毛巾走来,搬着方枪枪脸给他一处处擦泪。

我指着方超控诉:他还不去呢。他不去我就不去。

方超理直气壮:我病了。

我也病了。

方超仔细看了一眼我,突然出手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

方枪枪和方超都穿上棉猴,手扶着大人肩膀换棉鞋。

老姨一手牵一个领着两个孩子下楼。楼道里很黑,方超一路都在啜泣。到了外面有月光的地方,可以看到他脸上亮晶晶的泪珠。偶尔遇到走夜路的人也不禁闻声回头。

回到保育院。班里的孩子正在洗屁股。看见方枪枪回来既压抑又兴奋,很多脸看见他笑。方枪枪很得意,像悄悄干了好事的活雷锋不声不响上了自己床。活该!他想,都得上保育院,不许没病装病赖在家里阿姨说的——下次还把你逮回来。

他头埋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剥家里带回来的水果糖玻璃纸,糖含在嘴里探出头。陈北燕张嘴跟他要,他把糖藏在舌底大张口假装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