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才(第3/9页)

阿婆翻了翻眼皮。成洪才说,这是我同学,毛果。阿婆大声地说,什么?成洪才就大声地重复了刚才的话。我于是知道,阿婆的耳朵似乎也不很好。我走到阿婆跟前,也向她大声地问好。她这时候咧开了嘴,露出了没了牙齿的红黑色牙床。我想这是她欣喜的样子了。她的笑忽然间收敛了,然后转过头,和成妈妈絮絮地讲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她很庄严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用南京话大声地说:阿毛头。

她就这样宣布了我的昵称,我至今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为什么坚持不懈地称我为——阿毛头。

成妈妈打开笼屉,一股甜香传了出来。笼布上整齐地排了冒着热气的青团。成洪才伸出手,被成妈妈打了回去,说,烫。成妈妈用竹夹子夹起一只,放在碗里给我,说,小心吃哦,有馅子的。我咬一口,一种奇异的清爽气,黏在牙齿缝里,兜了一圈到了喉咙口。又咬一口,是糯答答的香味,十分耐嚼。再咬就咬到馅儿啦,原来是豆沙的,被热气融成滑腻腻的汁了,香甜得很。成洪才递过来一只小碟子,说,要蘸红糖吃,更好吃。

我一口气吃了三个大青团。成妈妈说,毛果这个小朋友好,很爽快。天慢慢黑了,我要走了。阿婆大声地说,青团给阿毛头一碗啊,带给他姆妈吃。

离开的时候,成洪才送我出来,在黑暗的甬道里头,我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成洪才就说,啊,姐姐醒了,你先回去吧,我来帮姐姐吃药。

我捧着一碗青团回了家。

妈妈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啊。我说,青团。妈妈仔细看了看,又问,这么绿,能吃吗,不是色素吧?爸爸开心得很,当然能吃,好吃得很哪,纯天然食品。说完揪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作示范。然后说,要有红糖就好了,小时候,二哥的奶妈方婶是个无锡人,每年来看我们,就会打青团给我们吃啊。到了清明节的时候,我们就盼着她来。

我说,是成洪才妈妈做的,让我拿给你们吃。

妈妈也就欣喜地说,我们毛果好人缘,来了没几天,就交上朋友啦。

爸妈同我一样珍惜如此的友谊。所以,隔一天,妈妈就拿出爸爸去广东出差买的芒果,让我给成洪才家送去。

这一回,成洪才家里多了几个人。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这是成洪才的爸爸。他是个没什么特点的中年男人,头顶已经谢了,但是面相似乎比成妈妈还要年轻些。成伯伯人很和气,他用家长的口吻对我说,你爸爸妈妈不要这么客气哦,大家都是邻居了。然后就沉默下去,埋下头继续帮成妈妈剥一头蒜。

还有一个男人,年纪是看不出来的。戴着一副眼镜,但似乎是乡下人的打扮。簇新的中山装,穿了一双旧得起毛的布鞋。这是成洪才的大哥,从六合的乡下来的。还有一个半大的男孩子,这是成洪才的五哥,他在附近的中学上初中,唇上已起了淡青的短髭。他的装束在这屋里是顶时髦的了,腿上套了紧绷绷的牛仔裤,有一搭没一搭地抖动。脸上是不屑的神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成洪才家里有些闷。阿婆的精神很好,兴头头地看着我,可是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成伯伯突然说,毛果是住在哪里?成洪才说,对面的大院。成伯伯有些动气,说,插什么嘴,没问你。我就说,对的,对面机关大院。成伯伯就说,哦,那你爸爸是工程师吧。我自豪地说,对啊。成伯伯就说,好,好,毛果将来也要做工程师。

阿婆这回好像是听见了,总结性地,也大声地说,是啵。

成洪才的大哥,突然说话了,口气有些小心翼翼的:爸,你再考虑考虑吧。

成伯伯过了半晌,轻轻地说,哦。

这时候,突然听见一个纤细的女声:大哥,你不要逼爸了。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倚门站着。其实还是个少女,但是穿了很老气的羊毛衫,而且不合时令。头发蓬松着,似乎刚睡醒。看得出有些虚弱,面孔异乎寻常的白。五官散淡,眼睛很大,目光也散着。皮肤好像半透明的,在黯淡的屋子里头,发着晶莹的光。她的双颊在白里透出红晕来。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都是不健康的,是肺弱的症状。我只是觉得她很美。这种美是没有烟火气的,是这屋里的一个异数。

她是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

成洪芸说:大哥,你不要逼爸了。又不是你一个在乡下。二哥全家也在。

她说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只有捂住嘴,肩膀耸动,隐忍着,似乎要将这咳嗽吞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