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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缝纫机烘漆厂的整个车间被迁往西安,支援组建陕西缝纫机厂。毛头不在名单之列,却主动打了报告。他让宋梅用转告王青华,要么离婚,要么一起去西安。

宋梅用到元和弄找王青华。那里多是私房,高低参差,弄堂窄如“一线天”。沿途的帆布雨篷,抖了宋梅用一脖颈水。王家住在十八号。楼梯陡窄,她不得不侧了身,才能把脚掌全部放入梯面内。二楼堆满了报纸、布匹、铁丝、碎瓦片。一只灰老鼠走走停停,蹭过她的脚背。屋内俄有步声,老王开了门,道:“听见楼梯响了。”宋梅用脸面窘烫,拿出一只解放胶鞋,道:“我洗了洗,把洞补好了。”又递上麦乳精。“别站在门口,让邻居看笑话。”老王延请她入屋,顺手关了门。

屋里煞是闷热,沤满汗味、马桶味、垃圾味。屋顶矮到伸手可触,气窗口漏下一方光线。王青华从阴地里站起,喊了声“姆妈”。她衣服显大了,松落落罩在身上,脸部满是伤口,有的结了疤,皱缩起来;有的疤痕掉落,翻出颜色浅淡的新肉。宋梅用哎哟一声。老王拍拍解放胶鞋,从五斗橱底抽出另一只,对女儿说:“你招呼阿婆,我接水去,烧茶待客。不管别人怎样,我们家总是斯文人,懂规矩的。”他出去了,带上门。

王青华说:“地方小,没凳子,姆妈坐床吧。”她自己坐到马桶盖上。

宋梅用审顾王青华,见她左颧骨的伤疤,将左眼下拖成三角形。右眼斜得更远,似盯住什么不可见之物。宋梅用努了努嘴,不知说什么。

王青华开口了,“阿爸就在弄口接水,很快回来。”

“不急,不急,”宋梅用点头,“青华啊,我一直心疼你,把你当亲生女儿。我替你批评教育过毛头了,他做了深刻的检讨,你就原谅他吧。”

王青华哦一声,微侧过脸。

“毛头申请陕西支内,厂里批准了。真是的,个个跑那么远,不体贴我这当妈的。那也没办法,为国家做贡献啊。只能委屈你了,跟他一起去吧。去去也好。出门在外,互相照应,互相依靠,夫妻感情就好了。”王青华不吱声。少顷,发现她鼻头潮红。“哎呀,青华,不哭。领导说了,半年一年的,就能回上海来。”

王青华揾了鼻涕,抹在裤管上,“姆妈,结婚这些年,杨沪生老是打我,你也晓得的。”

“晓得,晓得,真气人。咱们气过就好。男人打女人,是人民内部矛盾。牙齿舌头还打架呢。毛头算好的。当年我爸打我妈,天天打,往死里打。”

“杨沪生拿砖头砸我脸。那么大一块九五砖。我一下子蒙了,过一歇才疼起来。那种疼法呀,好像堆了火,不停烤,又好像每个关节里都有小钻头,钻得骨头快散架了,”她双手捂住面孔,“我完蛋了,变丑八怪了。”

“青华,你是多好的女人呀,娶到你是杨沪生的福气。”

“我要离婚。”

“你说什么。”

“我要离婚。”王青华脑袋埋向大腿,背脊一抽一抽。

宋梅用浑身发抖,扑向门后的毛泽东像,“毛主席呀,毛主席,您老人家做做主,怎能离婚呢。别人为了立场,离革命的婚。王青华,你为了啥?我看是给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了,替社会主义抹黑。”

“谁抹黑谁?明明杨沪生抹黑我。那件事情,我是冤枉的。”

“哪件事情,你有啥冤枉。”

王青华哭出声来。她的眼泪有股淡淡腥味。屋内空气越发不新鲜。宋梅用眼睛痛,越揉越痛。毛主席的面庞模糊了。她感觉自己缓缓陷入一团混沌。

宋梅用私底问过毛头。毛头说:“你问他们去。”问战生,战生说:“帮帮忙,我会看上那只斜白眼嘛,年纪比我还大。夫妻俩闹矛盾,偏要扯上我这外人,莫名其妙。”再找毛头,毛头说:“我有证据的,不会瞎冤枉人。”宋梅用催他拿证据。“狗男女,黄色反动言论,我真给他们说出去,最少定个流氓罪。”宋梅用转而骂战生。战生说:“跟嫂子开个玩笑,就黄色反动了?我看打老婆的人才黄色反动,有本事来打我呀。”

邻里渐有聒噪。好几次,宋梅用看见阿姨大婶们扎堆说话,便凑过去听。众人瞬即闭了嘴。“说啥呢?”“没啥,没啥。”宋梅用认定是在说自家。她宁愿他们当面说。有几次,她故意挑起话头。“我家欢生倒比战生先讨娘子了,”或者,“欢生的结婚申请书,是他厂里师傅代写的,”又或,“客人送了一堆《毛选》,用也用不完,传给儿子、孙子、重孙子。子子孙孙,不知要传几辈人。”邻居们嗯嗯啊啊,声色不露,倒让宋梅用讨了大没趣。

除了毛头、战生,欢生也让人操心。宋梅用理了发,买一盒方形素蛋糕,替他去接老婆。钱秋妹不在家。她的两个哥哥,一边一个,守在门口。钱家阿妈搦了一只鸡毛掸子,啪啪击掸五斗橱,“我早说了,别嫁江北人,家风乱七八糟,好意思让我女儿回去。”掸完五斗橱,掸大衣柜。宋梅用仓皇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