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夜,宋梅用噩梦惊醒,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腌制弥陀芥菜。不想厨房亮着灯,灶边立了个人。那人听见响动,慌张张转过来。宋梅用见她穿了一件卡其布工装,戴了藏青色的工人帽。

“善太太,善太太,”宋梅用颤声道,“你怎么白天不出来了,一直见不到你。”倪路得的帽子应声滑脱。她一抖一抖的,弯腰捡了帽子,又扶着墙,一抖一抖站起身。面皮涨得通红。她将帽子摁回头上,帽檐往下拉。“对不起,我就来煮点水。”口气仿佛在请示汇报。

“你煮,你煮。”宋梅用走去关了厨房门,觉得不妥,又打开来,探头瞅一瞅,还是将门关上了。随后走回来,取出鲜芥菜、砧板、菜刀和盐罐。她努力显得若无其事,脑中却不停回想倪路得的光脑袋。那脑袋没了帽子遮挡,像颗刨过皮的土豆,脑勺是扁平的,两扇耳朵突兀出来,头顶覆了一层青苔似的头发茬。战生说,街道里批斗她时,看客们互相比试,谁石头扔得猛,激起的尿液多。渐而没有耐心瞄准痰盂罐,直接往她身上砸。

宋梅用羞愧了,仿佛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她放下芥菜,转身喊道:“善太太。”

倪路得身子一缩,按住铜吊把手,说:“水已经响了。”

“太太,你别这样,我看了心里难过。”

倪路得神色一动,即刻垂下脸道:“对不起,水就快烧好了。”

宋梅用想说,我是支持你的,不敢说。犹犹豫豫伸了手,突然下定决心似的,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倪路得瞪着宋梅用,眼睛湿亮起来,一滴眼泪在眼眶上滚了片刻,坠落下来。

宋梅用也鼻头发酸,急于说点什么,脱口道:“善太太,再给我个咒吧。”

“什么?”

宋梅用一怔,结巴道:“有阵子我老是睡不好,太太给我抄了一张咒,我粘在床头,就不做噩梦了。后来虎头把它撕了,我还骂他呢,一直想着再找太太求个咒,缝到衣服里去,随身带着,让它保佑我。”

倪路得审顾她的脸,移时,慢吞吞道:“我没什么咒,我们都信毛主席。”

水开了,铜吊里的哗啦声突然消失。屋内安静得过了分。倪路得一手摁着帽子,一手拎着铜吊,侧身绕过宋梅用。宋梅用轻声道:“善太太,不是我告的密。”倪路得似未听见,继续往外走。

宋梅用昏沉沉关上门,懊悔起来。干吗要提什么咒,干吗不寒暄几句闲话。善太太,你好吗。善太太,你太瘦了,脸色这么灰。善太太,我能帮你什么。善太太,你那么相信耶稣爷爷,为啥他不给你升官发财,反而让你吃苦头。忽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她耳朵深处钻磨:打倒封建迷信,打倒反革命!宋梅用霎时惊得后颈发麻。

善太太会不会出卖自己,以求组织宽恕?不会的,她不是这种人。倒是自己,一直忙着撇清,从没真正关心过她。宋梅用唇底泛起苦味。她宁愿善太太不曾有恩于自己。可自己也是没办法。乱世里讨活头的老寡妇,拖着四个孩子,哪有气力顾及别人。自己没像严招娣那样告密,也没凑热闹看批斗。为何善太太见了自己,仍跟见了造反派似的。

窗外,熬过凌冬的蝲蝲蛄挑衅似的,叫个没完。一棵樟树俯向小洋楼,染了红蜡蚧的秃树枝,一下一下弹叩窗玻璃。嗒,嗒,嗒。宋梅用把芥菜疙瘩放回篮子里。她感觉喉咙哽痛,继而整个胸口痛起来。

房门咯吱开了。门内门外的人,同时谨慎地递出目光。

“我忘了拿……”倪路得想了想,“一样物什了。”

“你拿,你拿。”

倪路得走到灶边,假意寻找什么,扭头道:“我要搬走了,以后怕是很难再见到。”

“啊,搬到哪里去。”

“我也不晓得,听组织安排。”

宋梅用默然。倪路得低头在工装口袋里掏摸,捏着拳头,递出手来。宋梅用接过她掌中之物,感觉是一张叠好的纸。

“宋同志,再见。”

“善太太,再见,你是好同志,很好很好的同志。”

倪路得拉拉帽子,走出去。宋梅用听她上了楼,这才把身体抵在门板上,掏出倪路得给的“咒”。那是一张裁下的书页,纸色微黄,褶得烂旧了。蓝黑钢笔画出一句话,“所以,我们不丧胆。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宋梅用看不懂。将纸张重新褶起,压在双掌之间,朝着空气,合十而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