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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前,倪路得找来一位牧师,为丈夫受了洗。佘恩宠给浴缸注满热水,用煤炉将卫生间烘暖了。佘宪平身穿棉毛衫裤,由倪路得搀扶,浸躺到浴缸里。牧师为他按了手,又在他坐起呛咳时,做了一个简短的祷告。

牧师姓王,六十五岁,两年前被停职,现在街道扫地,偶尔被派去担泥修路。每月十五元生活费,养活着全家三口。给佘宪平受洗的事情遭举报后,他被投入监狱。自此再没见过身患帕金森病的妻子,和四十六岁的脑瘫儿子。

宋梅用对王牧师有印象,中等个子,四方脸。他们在楼梯口撞见过。倪路得介绍说,这是她的远房亲戚王伯伯。王伯伯瘪了瘪嘴,算是打招呼,一双鸡爪子似的手,来回摩挲楼梯扶手。这是宋梅用事后回想到的。哎呀,善太太不会以为是自己举报的吧。一念至此,宋梅用再也睡不着。

战生、欢生也睡不着,躺在地铺上聊天。战生说,他给丁枪杆送上礼了。

欢生问:“送了啥,怎么送的,我哪能不晓得。”

“送了一块韶山纪念章。我见他进卫生间撒尿,就跟进去,直接把纪念章给他。他是老油条了,也不客气,伸手就拿,我想肯拿就好办了。他还给我豁灵子,说他有块遵义章,跟韶山同套的,如果能凑齐就好了。我马上接了灵子,说帮他凑一套。”

“你上哪里凑去?”

“黄河路很多搞像章的,都是有路子的人,什么施工科的,供应科的,会计科的,革委会的。上次有人拿部队做的像章来卖,乖乖,镀金的,镀银的,啥都有,你还怕凑不齐。”

“凑齐要花钞票啊。”

“钞票不是问题。我有个同事姓超,没钱没路子,照样变成像章大王,现在大家都叫他‘钞票多’。他打牌老是赢,先攒几枚像章做本钱,换了空白介绍信去套购。便宜的买进,贵的卖出。我现在打算跟了他混。有次我们在公交车上,看见一个老头,胸口别了块紫铜像章,看起来很值钱。姓超的就挤呀挤,挤到他身边,捏准别针屁股,往上一弹,就把像章抽走了。”

欢生笑两声,说:“你多学着点。给丁枪杆送礼管用吗,万一他举报你,说你腐蚀革命干部哪能办?”

“他可不会举报,他还想凑齐一套呢。”

欢生想了想,说:“到底是谁举报佘家的呢?”

“说够没有,”宋梅用突然插嘴,“夜里不睡,日里不醒,哪有力气工作。”

儿子们不出声了。

宋梅用翻个身,盯住天花板。到底是谁举报佘家的呢?不会是阿方。她想起严招娣,那日没头没脑道:要出大事体了。她仿佛期待宋梅用追问。宋梅用没有问,只是战战兢兢,巴望她走。

这个严招娣,外形老胖了,精力却越发旺盛,整日里拖长了鼻子,这里嗅嗅,那里拱拱,跟一条狗似的。一次,宋梅用在厨房碰到老金。他打了招呼,抹抹两只湿手,忽然诉起苦来。说严招娣不跟他说话,一说就吵。懒得骨头出蛆,家务都扔给男人,自己吃饱喝足了,就坐在床上织绒线,织了那么多衣服手套,也不晓得给谁穿戴去了。他怀疑她有姘头。

宋梅用赧红了脸,“哎呀,水开了。”斜至灶边。

老金跟过来,继续喋聒。说严招娣是只怨气篓子。忽而怨佘宪平害她流产,忽而怨自己找了个老头,种不出娃。“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老金道,“一个克夫的小寡妇,当年不是我要她,没人要她。自己不能生,怪天怪地的,拉不出屎来怪马桶。还骂我们是洋楼帮,伙起来欺负她。太过分了,连你也骂进去了。”

宋梅用道:“怎么会,小严看起来挺热乎的一人。”

“搞革命是挺热乎的。唉,凡事要有个度,她也不怕惹出事体来。我是活腻了的人了,只想过点清淡日子。前两年想要小孩,现在连小孩都不想。无所谓,就那样。好活歹活,都是两腿一蹬辫子一翘。你说是不是,宋阿妹。”

他很久没称呼“宋阿妹”了。宋梅用扭头瞥瞥他,即刻挪开视线道:“你们晚上有啥菜?”

“卷心菜,炒点肉片,”老金退回水斗边,“我说了不中听的话,让你笑话啦。”

“哪里呀,”她嚅嚅嘴,“怎么会。”

此后,宋梅用见了严招娣就躲。严招娣察觉到了,说:“阿姐跟我不亲了。”宋梅用只是笑笑。严招娣这种人,惹不起,躲得起,善太太他们怎就不小心,非得给她逮住把柄。听战生说,丁枪杆在一只五脚圆桌的夹层里,搜到一枚木头十字架,一本拆换过封皮的《圣经》。

宋梅用不明白,为啥要搞这些名堂。洗礼是个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吗,能充粮票用吗。佘先生痛恨耶稣爷爷,怎么这一歇又相信了。难道不该相信毛主席吗。毛主席动动小指头,就灭了日本鬼子。再动动小指头,美国飞机掉下来。耶稣爷爷有这能耐吗。也许有吧,耶稣爷爷会来救佘太太吗。宋梅用将潮冷的被子堆在脖颈里,把双脚缩起来,想了整整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