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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路得腾出底楼杂物间,给毛头做新房。宋梅用帮忙通风、除尘、灭鼠、垩墙。贴上车间主任送的红对联,“创业成家,三十而立”。

毛头工资五十九元,只攒下六张工业券。亲友相帮他凑足三十张,买来棕绷双人床。同事们凑份子,赠了脸盆、痰盂、热水瓶。时兴的“四个一工程”,就算搞定了。

宋梅用从自己屋搬了一桌二椅,又掏出积蓄,打了一只实木衣柜。老金送了六张棉花票。阿方送一只飞鹰牌黄铜手电筒。倪路得送两条手绣龙凤缎子被面,一条正红,一条翠绿。宋梅用摸了又摸,“善太太真破费,得花五六十块钱吧,”叠整齐了,放在床头,忽怔怔落泪,“啊呀,我要做婆婆了,以后还要做奶奶。”毛头满面白土粉,爬下木梯,鸡毛掸子一扔,大声道:“梅阿姨,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迎亲定在星期六。毛头请了假,借来三辆永久自行车,和战生欢生一道骑到王家。王青华和父亲站在街边树荫里。她扎了一根麻花辫,新做的碎花洋布两用衫,领口露出一截靛蓝纱衫,是由劳动手套拆染编织而成的。王父拎了一包衣物,一只铅桶。桶内装有毛巾、牙刷、搪瓷杯。她望着来路,双手扯弄辫梢,牙齿反复咬着嘴唇,好使它们显得红艳。风向一抖,碎金似的晨光洒向她。

战生遥遥见了,说:“新娘子眼睛歪是歪点,脸还蛮好看,嫁给个大老粗,有点可惜了。”

欢生说:“轻点讲,当心大老粗听见,跟你打一架。”

毛头没有听见。他已骑到王青华面前,一脚支地,想招呼她,害羞了,扭头对王父喊一声“爸”。

战生、欢生也跟来,“王伯伯好。”

王父应了声,让女儿接下衣物铅桶。“华华,重不重?”

王青华摇头。

“以后要孝敬婆婆,一个人拉扯孩子,都不容易的。”

王青华点头。

“走吧。”

王青华不动。

王父摆摆手,“走吧。”

王青红转了身,睃一眼毛头,“你先骑起来。”毛头骑起来。后座一沉。王青华跳上车,一手摁着衣物包裹,一手提溜着铅桶。

王父跟着小跑,问:“东西拿好了吗?”

战生骑上前,接过王青华的铅桶,挂在自己车把上。王青华腾出手,揪住毛头的后襟,一条腿朝前扬起,以此平衡身体重心。战生注意到,她没有穿袜子,四眼缚带的塑料底布鞋,鞋口方正,露一块脚面。黑鞋衬得脚白,白里透一点青。

王父一径跟着。女儿扭头看他,他就摆手。过两个路口,他渐渐停住,扶着电线木头。灰的人形,灰的电线木头,在灰色路面上退远。

毛头问:“坐稳了吗?”

王青华答:“坐稳了。”

“过桥了。”

自行车爬至桥顶,加速下滑。风将散发扑在她的脸上。满眼枝叶亮闪闪窸窣。王青华有了晕眩感,搭紧住毛头的腰。再回头时,父亲的小点身影,已然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