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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里走空了,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宋梅用整理完浴室,洗掉宋大福的衣裤,用铜吊底熨过,晾起。回到厨房,粥已煮得黏稠,盛了端到宋大福床头,“这是善太太送的精白米,我们自己舍不得吃,连白兰平时都吃九二米的。”

宋大福吃得快,烫了指头,又烫到舌头,不禁急起来,整张面孔罩在碗口上,嘴巴猛吹,手掌乱挥,忽地抬头道:“等我吃完了,你就要赶我走吗?”

“我下午出门干活,没人照顾你。”

“你都住上大房子了,也要干活吗?”

“这是国家的房子,我也是劳动人民。”

宋大福不吱声,俄顷,道:“那你给我车票钱,我没钱回家。”

“不是给过你了吗。”

“我是你的亲阿哥,不是路上随便碰到的讨饭瓜子。”

宋梅用叹了口气。背对宋大福,打开柜子,挪去杂物,取出一只劳动牌力士鞋,从鞋尖里勾出一叠钞票,数一数,捻了一张十元出来,递给宋大福。宋大福一把抢过,举起来,正反地看,收回被子里。

宋梅用道:“省着点用,我赚的是辛苦钱,还要养五个小孩的。”

“啊呀呀,阿妹肉痛了。我不靠你,我靠小江阴,”宋大福眨眨眼,“对了,今天几号?”

宋梅用撕掉一张日历,“五号。”

“巧了,小江阴今天发工资,那你帮我个忙,问他讨孝顺铜钿去。对了,你别想吞掉啊,一分一厘我心里有数的。”

“你回去自己讨。”

“嘁,你又不是没看到,我肚皮都拉空了,腿上一直抽筋,哪里走得回去。”

宋梅用不语。

“你帮我警告小江阴,不许耍赖皮。那只小赤佬不是好东西,向小关在收容所里,被释放送到苏北垦荒,逃了回来。我要去揭发,他就完蛋了。你可以把这话跟他讲明白。”

“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回家去。我洗碗了。”

“你帮我去找小江阴嘛。”

“不去。”

“就帮一次忙嘛。”

“好了,别闹,我真洗碗去了。”

“你要是不帮,我就去告发你,说你是反动分子。”

“瞎讲,我怎么会是反动分子。”

“你刚才不是讲毛主席坏话吗。”

“我哪里讲过。”宋梅用踅去门边瞅瞅,砰地关起门来。

宋大福黠笑道:“你讲了,你说不能相信毛主席。我是你亲阿哥,我去揭发你,人家保证相信。”他见宋梅用搔头抓耳的,知道她吃瘪,便笃悠悠摸一下粥碗,感觉不烫了,低头呼啦一大口。

宋梅用忍了气,压低声音道:“宋大福,你到底想怎样?”

“我就想你去找小江阴,只要你答应下来,我就嘴巴封死。你说毛主席坏话,说林副主席坏话,我都假装没有听见过。”

“阿妹啊,你忍心不理我,我就是个讨饭的命。同一个娘胎出来,老天爷把我浸在苦水里,让你泡在糖水里。你有大房子住,有好衣裳穿,还有儿子有女儿。你却一点不为我着想。你倒说说看,是啥人心肠硬。这些年来,我求过你吗,现在求你一点点小事体,你还不肯答应。”

“我没不答应。”

“那你答应啊,答应啊。”

宋梅用赪红了脸,道:“答应,答应,我帮你去找小江阴。”

宋大福的满面皱纹浮动了起来,“你可要说话算话。”

“我抓紧洗衣服去。”

“再陪我讲一歇话,现在我想讲话了,我们兄妹一场,从没讲过这么多话。”

“以后有的是时间。”

宋梅用抓住他的手,塞回被子底下,将被子一掖一掖,掖出他的身体形状。她端着空碗,走到门口,又扭头看看他。他像在注视她,又似望向她的身后。髭须花白了,仿佛长了一下巴苔藓。床头桌上放了个搪瓷杯,印着宋梅用不认识的红字:“总路线万岁”。杯中的盐开水早已冰冰凉。她想帮他兑些热水,转念觉得让他睡醒再说。于是捋起袖管,下楼洗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