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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囟门硕大,全身覆了胎毛,像只皱巴巴的老鼠。不哭,不吃奶,整日昏睡,呼吸浅短。喂他糖水,吐出来。再喂,再吐。渐渐能吃了,便喂他奶。逾数日,学会嘬咽,却咽不多。一夜吃六七次,还时时呛呕。杨仁道怕宋梅用奶水不够,每日煮一大锅通草水,求她喝下去。

眼见局面太平,老虎灶重新开张了。孰料没几个月,又开始打仗。听说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街上时有罢工、学潮,各式口号叫来嚷去,让人简直不晓得支持谁。杨仁道听了妻子的话,忍住不凑热闹。宋梅用更是两耳一闭,只管自家的三分账。

日本人跑路时,她跟风抢购过十五枚船洋。眼前银圆市价一日一变,早晚不同。除了孙小头,还有龙洋、鹰洋、马剑洋、袁大头,甚至童年时见过的双柱洋。仿佛各家祖宗埋在屋后的镇宅财物,都被挖了出来。

更乱的是钞票,越印越多,用纸也越发不讲究,又黄又皱,一捻即碎。宋梅用见街口卖木刷麻绳的杂货店,用法币代替墙纸,便也依了样,把自家二楼正房的四堵墙,用百元钞票糊起来。

一日,林博士带来个消息,说蒋太子要把囤货的上海奸商,统统公开枪毙掉,“仁道去不去看?应该去看看。现在物价这么高,都是奸商害的。我准备去出口气,喝个彩。老李、阿明、老光头他们,都一起去,待会儿就走。”

杨仁道听得又笑又挠头。林博士说:“啊呀,想起来,家里人不让你出门。”

宋梅用说:“我是他亲妈吗,管他那么多。脚长在他自己身上。”

杨仁道说:“林博士,我换个衣服,就来找你。很久没出门了,也该出去散散心。今天毛头正好不念书,让他在店面上管着。家子婆,臭豆腐吃不吃,我路上给你买几串,多拿些辣酱。”

宋梅用哼一声,“杀人有啥好看的。”

杨仁道假装没听见,边喊边上楼,“毛头,别写毛笔字了,快给你爸添个手。”将他逐了下来,自己洗把脸,穿上皮鞋,揣一块手帕,便出门去。

三四个时辰后,方得回来。还没进门,就嚷嚷道:“吴大姐、孙师傅、小王媳妇、招娣她娘,你们都没去看枪毙奸商吗,太可惜了。好多人去看,警察不许站在路边,我们就站在沿街面的画室里看。乖乖,那些个奸商呀,绑得跟粽子似的,潽潽满站成一排,有几个裤裆都吓湿了。整条街的人一齐喊杀,杀,杀。警察用的‘炸子’,跟着嘣,嘣,嘣。奸商根本来不及喊,脑袋就开花了。一面孔的血,笔笔直倒下去。鼻孔没气了,腿还在抽抽呢。你们真该去长长见识。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看人脑袋开花呢。”

人客们霎时炸起来,“作孽作孽,也就囤囤货,算什么天大罪过,要抵上一条命。”“怎么不抵命。都怪他们,物价涨到天上去,很多人都饿死了。”“蒋太子是大青天,活包公,盼他把老虎都打死。”“听说他到上海来,还有个目的,就是逼大家换金圆券。”“不换会怎样,难道也枪毙吗?”“不好讲,反正蒋太子辣手的。”“换就换,大家都换,怕他做啥。”

宋梅用隔了两个人,朝杨仁道翻眼白。杨仁道赶忙过去,说:“你看,我早早回来了。”

“臭豆腐呢?”

“啊呀,”杨仁道搔搔脑袋,答非所问道,“明天去换金圆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