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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不是宋没用,是宋梅用。名字新的,住处新的,工作新的,一切都是新的了。杨赵氏说,开老虎灶是“苦生活”,没日没夜。宋梅用道:“我能吃苦。”杨赵氏道:“嘴巴说说最轻巧。”她让宋梅用睡茶堂。一席草苫,一只马桶,一台福字牌圆头座钟。宋梅用不会看钟点,不敢问。夜间时时惊醒,从月光天色推测时辰。

有那么几次,她听见暗处响动,以为杨仁道下来了,抄起座钟静候。半晌无人,唯窗外枝叶翻滚,墙角老鼠窸窣。她回想他白天举止,不像个轻薄人,更似没有认出自己。世上又有谁认得自己呢,亲人都不在了。她落一场眼泪,好不容易浅盹过去,又乱梦不断。

鸟叫声起时,宋梅用也起,摸摸索索穿衣,搓揉几下面孔。端一把骨牌凳,支在门板边,让路灯灯光漏进来。屋外头,瓦檐旁,宿着十来个难民。一辆福特汽车驶过,油布报纸底下便有叹息蠕动。

杨赵氏嘱咐过宋梅用,不许施舍一分钱,“我不是没良心的人。八月里头,我天天开了老虎灶门,把熟水送给人喝。谁想打仗打这么久,落难的人又这么多。受苦受难的事体,看得多了,大抵就那样。我不是菩萨,是泥菩萨。何况菩萨又怎么呢,菩萨不肯帮忙的多了去了。”

宋梅用退到灶边烧火。炉膛方正,膛口下有坑,蓄着水。火钳一捅,火星子扑朔起来。煤灰、木灰、草灰,纷纷坠落水面,腾起丝缕白雾。继而灰飞雾散,扑她一脸热气。水汽迷漫,木柴噼啪爆裂,锅盖噗噗地响。

宋梅用抹一把汗,忽感光线暗淡,吓一跳,转念想到是门外的煤气路灯,被换作电灯,自动熄灭了。她站起身,见对面楼顶上,隐约挑出一抹晨色。她学了杨赵氏的样子,双手撑住灶面,身子往门口歪过去。

夜间的忧愁消散了。有啥值得忧愁呢?眼下是最好的时光,有居,有食,有电灯,有干净水。都是白白得到的。她本应沦为垃圾瘪三,也每天睡在马路上。老天爷待她好,杨赵氏待她好。她还年轻,前头有着大把日子,等她使劲去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