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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赵氏怀二胎时跌过跤。杨仁道自出娘胎,羸弱多病,不料是存活下来的那一个。和宋没用初遇时,他已十八岁,长相比实际年龄小。彼时定过亲。女方家是宁波裁缝,姓柳。提出八百妆奁费,还要求在婚礼上租用“佩佩奥斯汀”小汽车。杨赵氏嫌排场铺张,又觉事事顺女方心意,以后镇不住媳妇。僵持之下,婚期搁置了。杨仁道圆房之念,却被挑起来。夜里睡不着,感觉无数根手指挠着骨头缝。

杨赵氏发觉儿子不妥。“仁道年纪大了,想媳妇了,一拖二拖的,可别搞出事来。”翌年开春,她借了债,将柳氏娶进门。很快有了孙子,大名沪生,小名毛头。毛头爱哭。柳氏宿夜抱着,把乳头放在他嘴里。渐渐奶水涸了,乳头肿成绛紫色,皴裂开来。杨仁道忍不住捏一捏。她疼得啊哟落泪,“窝囊废,只晓得每天弄我,想把你家出的婚钱弄回来是吧。”婴儿不让她睡,她不让丈夫睡,叽叽咕咕数落。天色浆白了,洗把冷水脸,出门买菜。一日,她蒙眬着眼,正要过马路,被一辆别克汽车撞倒。

柳家人来闹,站满茶堂,一径堵到街上。杨赵氏赔了三百入殓费,气病一场。帮忙带孙子的心念也淡了。肥眼皮子一合,撇嘴道:“小囡最好养了,随便喂点米糊糊,就日长夜长的。哭了闹了,别去理他,过一会儿自己会好。”毛头一哭几小时,嗓子嗄哑,满脸黄鼻涕。杨仁道趁杨赵氏不在,赶紧抱在怀里。那么软咕隆咚一团,居然是个生命。杨仁道五脏六腑漾起来,有了做梦的感觉。

上海打仗后,老姚收拾细软,回了徐州老家。杨仁道担起店里的重活。每日四时即起,开门、挑水、烧火。等水开的时候,他会想一想妻子。她最后一次出门,就在这个时候。

杨仁道想念她的脚,脚底茧子厚硬;想念她的屁股,屁股沟里有几点咖啡斑;想念她的胸,胸口奶水味道不散。她是真真实实的女人。那个早晨,他跑出去,别克汽车已逃走,路面围起一堆人。一个背脊宽阔的大妈挡在前面。鱼尾和葱,从她菜篮里伸出来,篮底滴答淌水。顺着篮子,看见地上有一只脚,套了普蓝色布袜子。镶水钻的漆皮鞋,飞到半尺外,碾扁了。那鞋是柳氏结婚时买的,生孩子后紧窄了,收进樟木箱。啥辰光又拿出来的呢,买菜为啥穿得那么隆重?

第一炉水滚了。杨仁道拱立于门前,迎候赶早市的人。逾时,二楼起动静,他拿一壶开水,泡半锅隔夜饭。杨赵氏下楼吃罢,接过门面。杨仁道给毛头喂米汤,洗尿布。诸事忙毕,偷一晌闲,扒几口冷泡饭。

婴儿果然日长夜长。出牙了,喊爸爸了,扶墙而站了。

杨赵氏拜托媒人,无果。换个媒人,又无果。杨赵氏不乐。媒人道:“这可不能怪我。像样点的人家,都嫌你晦气,还带个拖油瓶。好不容易有个小冯不嫌你,你还嫌人家。小冯有啥不好,模样好,家境好,还是南通老乡。”

杨赵氏道:“帮帮忙,姓冯的是个克夫命,比仁道大两岁,也配嫌弃我们。你忒看低我,那么个二手货,好意思跟我提。我是有家有业的,起码找个年轻清白的吧。”

媒人道:“杨家姆妈,口气忒大。你自己去找吧,盼你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