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火狐狸(第3/7页)

儿子幸福地大了。在甜甜蜜蜜的五岁的年龄里,他学会了观察,学会了说顺口溜,学会了判明最基本的善恶美丑。他顽皮得像一头野鹿,整天在村道上山洼里磨爬滚打,回到家一脸脏土一身泥巴,惹得女人本能地骂几句,在儿子身上又拍又打。尘土没拍净,儿子那脏兮兮的手就往灶火里伸,那儿总有吃的,烤得焦黄的洋竽或香喷喷的馄锅(一种煨熟的馍馍)。张不三在一边嘿嘿笑。儿子得势了,把学来的顺口溜尖声尖气喊一遍:

【嚓巴溜毬嚓,

我的脬子比你大,

三间房子圈不下。】

张不三不喜欢听最后一句,就打断他:“进城城,买糖糖,吃棒棒,喝水水。”

“一老一少,没大没小,进城做啥?”女人嗔怪地说。儿子扑到张不三怀里,嚷道:“啥时去?就去?”进城是儿子的节日。

“你阿妈叫啥时去,我们就啥时去。”他笑望着女人说。

女人逗儿子:“明年去。”

“不!”

“明天去。”

“不!”

“后晌去。”

“不!”

“现在就去。”张不三道。

儿子跳起来,激动得用小拳头在父亲身上乱捶。女人进厨房用手巾包一块干粮塞给他。

“来去三四个钟头,哪里就饿着了。”

“不饿你就带回来,又不是千斤重万斤沉的金子。”女人将干粮塞到他怀里。

张不三牵着儿子的手上路了,没走出村口他就将儿子扛了起来。女人目送着他们,甜甜地一笑。

这是荒山泛出鹅黄嫩绿的春天。耐不住贫穷和寂寞的男人们又开始张罗着闯金场了。但他们已不是为了黄金,而是为了狐狸。据说唐古特狐狸皮在大城市里走了俏。因为它毛色鲜亮,被称为罕见的太阳自然色。无与伦比的轻暖柔滑令人叫绝醉倒,一种神秘的猎狐人所无法感受和理解的性感的光辉以极其隐晦的方式散发出来,魔幻般地增添着男士淑女的魅力。远在省城的贸易公司在各县设立了收购点,用三元一张皮子的低廉价格诱惑得人们心旌摇荡。县城街道上到处都是三五一堆的乡民。他们从各乡各村云集到这里,做着奔赴古金场的最后准备。张不三漠视着他们,心平气和地穿越在人群之间,儿子岔开双腿一直骑在他脖子上,手里已经多了一根长长的麦牙糖,仔细嗍着,舍不得嘎嘣嘎嘣地嚼出粘乎乎的胶液。

“我尿。”一滴糖分极浓的口水滴到他头发上。

“尿吧!”

儿子就尿了。好大一脬尿,淋湿了他的整个脊背。他不在乎。

“喝水喝水,甜甜酸酸的水。”他放下儿子,走到摊子前买汽水。儿子嗍着麦芽糖已经不怎么馋了,分心地四下顾望,眼光最后落到一个老人身上。老人矮小得几乎跟他一般高,但身坯很壮,头也大,加上乱草一样篷起的头发就显得更大;他的脸像油锅里滚过一般黝黑发亮,深刻的褶子在开阔的脸上倔强地四处游动;一件污垢斑驳的棉袄裹在光溜溜的身子上,腰际勒了一圈麻绳,没有一个扣子,敞开的衣胸露出灰蒙蒙的肌肤,一绺垢痂像积淀在沟底的胶泥从脖子朝肚腹延伸而下。老人没有腿,要不是他煞有介事地穿着裤子,人们会发现他的下身也没有,那儿黑呼呼的有一个深洞,屎尿便从洞中的两条孔道里流出,随时都在流,恶臭氤氲在四周,如同有一圈无形的堑壕拒绝着人们的靠近。他面前放着一顶皮帽,两扇耳朵软沓沓地耷拉在地上。富有同情心的人们将锃亮的分币远远地抛过去,大都落在皮帽外面。老人俯下身子,吃力地够着,将分币捡起来放进皮帽。一首浑浊的歌带着呼呼噜噜地嗓音从他嘴里颤动而出,代替了渴望路人施舍的哀求。

儿子好奇地望了一会,回头寻找父亲,父亲不见了,当他再次将眼光投向老人时,发现父亲就立在老人面前,立得比谁都近。儿子过去碰碰父亲的腿,将他手中的那一瓶苹果绿的汽水使劲朝自己怀里拉。父亲突然一松手,儿子一个狗坐蹾坐到地上。他要哭,发现父亲并没有望自己,便起来再次贴近父亲的腿。老人不理他们,还在浑浊不清地唱:

【山里的水萝卜川里的田,

杀了财主是好汉;

蓝茵茵的绸子红红的绢,

当了吃粮人扯你的卵。】

“杨急儿!”

老人抬头阴阴地望他一眼,毫无反应。

“杨急儿,你咋在这里?”

老人停止了歌唱,两手撑地,划船一样朝前蹭蹭,将帽子里的分币一把一把装进胸兜。

张不三蹲下,直视他那张被刀斧重新砍削了一遍的脸。仅仅过了几年,他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证明他健康强壮的红光紫气,脸膛也不再向外扩张,皮肉使劲朝一起撮着,眼窝又深又暗,似乎人世间的所有黑暗都凝聚着陷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