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 (第2/39页)

“写得有见地,我跟老友说起来很有面子啦。”

梁思申心里不由得“嘿”了一声,原来如此。外公可是一点都没变,以前外公对她青眼的时候,都是她一手小提琴在聚会中给他挣脸的时候,屡试不爽。梁思申不由得意地一笑,若说前年还是她主动上门展示她的成就,那么今天是她的成就让外公主动电话示好。这其中的微妙变化,让她愉快。因此她能大方地道:“谢谢外公,如果您需要报纸派送老友,我这儿存着不少。”

外公却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你给我一份回家的时间表,我要和你一起去。”

梁思申大惊:“我担心舅舅们追杀,需要看到他们的书面授权;其次,我需要看到医生证明才敢带您去;最后,要跟只能跟您一个人。”

外公大怒,挂了电话。但没让梁思申高兴太久,不到一天时间,外公的电话又来,要梁思申打开传真,他竟然乖乖发来两份书面文件。梁思申欲哭无泪,只得背负两家舅舅刀子一般的目光,伴着八十岁老外公回中国。虽然因此有幸坐了商务舱,可到底是担心老外公的身体,老外公睡不着找人说话,她只能陪着,一向能在飞机上睡好吃好的梁思申竟然挂着两个黑眼圈到达上海机场。

梁母亲自飞到上海迎接老父。梁思申见面就轻轻叮嘱妈,外公老了,以前好的品德未必留存,坏的脾气反更见长,她要妈不要太委屈自己,别什么都顺着外公。梁母不答应,鞍前马后地伺候得周到,可也气得不轻。

还是梁大的车梁大的司机。外公老派人,一定要坐到司机身后那个位置,梁思申劝诱他上海现在变化很大,坐前面才看得清楚,外公却固执地道:“我是老上海了,驾驶员先生,侬地图带了伐,我寻和平饭店。”

梁思申把妈妈推进后座,自己与司机一起将行李往后厢里塞,可塞来塞去还差一只旅行袋放不下,只得抱着这只硕大旅行袋坐到副驾位置,因为早知道外公向来坐车不肯将就,她若是把包塞进后座,只有委屈她妈挨挤。

梁母见此忙道:“囡囡,把包递给我,你这样还怎么坐。”

梁思申道:“没多少路,不重,外公派头大,不喜欢挤着坐。外公,你最好讲官话,你现在的上海话夹着粤语,上海人广东人都听不懂你,你太高深了。”

外公不搭理,感慨地看着车窗外面道:“变化太大了,比我十几年前来的时候又好许多。”外公果然不再讲上海话。

梁母心说,老头子怎么肯听外孙女的话,不肯听女儿的话呢?“爹爹,我们不住和平饭店吧,囡囡在上海有套别墅,外面看上去跟我们老屋差不多,里面暖气也好,我们住囡囡家。宾馆再好,到底没自己家方便。我昨天已经到了,把暖气开得热热的,爹爹不用怕冻着。”

外公道:“上回去你家住,连热水淋浴都没有,害得我回家剥了层壳才洗干净,我们住饭店。”

梁思申笑道:“好的好的,听外公的。上海现在好宾馆不少,我带你去住静安希尔顿,与老宅近。”

梁母刚想给女儿使眼色,不料却听她父亲道:“来上海怎么能住美国宾馆,不会是和平饭店老掉牙不能住了吧,好吧,我先到囡囡家看看。”梁母目瞪口呆,这才明白女儿了解老头子。梁母从小与父母分离,对父亲的性格所知不多,现在见老头子性格如此古怪,不由想到女儿小小年纪的时候在这样的外公手下过日子,难怪后来会扯大旗反水。当年她签署文件授权女儿打官司的时候还很是内疚,可从机场一路下来,这些内疚一点点被磨蚀掉了。

梁思申坐在前面微笑,外公仗着手里握着不菲财物,最喜欢给儿孙辈出难题,这会儿想在女儿面前也拧一下,她就顺着呗,挖个圈套让老头子跟她拧,看老头子掉不掉进她的圈套。若换作平日里老头子吃饱睡足的时候,她还真不能保证自己能赢,可今天一路飞机从美国飞来,老头子哪儿还斗得过她这年轻人。

但一路对上海的变化颇有挑剔的外公还是站在别墅外面震惊了。他不等别人给他开车门,就自己走下来,不顾疲倦,绕着别墅看了一圈。梁母不得不在后面陪着,等一圈下来,便道:“爹爹,外面冷,快进去吧。”

外公却神情肃穆地又走到一株腊梅旁边,深嗅一下,才道:“蜡梅,几十年没见了,花朵还是像蜡纸一样透,香。以前我们家的一株更大,一直可以开到春节以后。梅花种了没?啊,这是,还是哪儿挖来的老梅桩,不错不错,是绿萼,最难养的品种。囡囡出来,栏杆上爬的都是些什么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