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选(第2/6页)

他送那老伴和孤儿回家,在他们家用拐棍这儿点点,那儿戳戳,提出一连串的问题:“米、面还存着多少?煤和劈柴还有没有?房子漏不漏?孩子上学多少学费?念书的出息怎样?……”那老伴哭哭涕涕地回答,孩子倒还镇静,给他娘补充着。

老郝看到最后说:“好吧!将来让孩子进厂补个学徒,把他爹的手艺传下去。你嘛哭够了也就算了,人老了总得死,你我不免也要走这条道的。可是你活着,就得打活着得注意,好生把孩子教养成人,死鬼也就心安啦!”刚止住哭的老伴,这时又哽咽起来。走出门老郝回头说:“烧煤眼看过不了冬,明天我着人给送来。”

每逢他打发走一个老朋友,两腿就增加一两分不自在,翻过铁路道口,累得他差一点瘫痪了。他记得工会找他开会;记起那头痛的“两化一版”:“横竖也是迟到,他们能宽待我老头的。”他索性在路基旁坐下歇脚。

一个没脚虎的小孩,刚学会走路,他那蹒跚的脚步和这患风湿症的老人差不多,在向路基爬过来。这时虽然没有火车,老郝依然顾不得一切抢前抱了过来,任凭孩子挣扎哭喊,他也不放松一点,他气得骂道:“娘的,这是谁家的孩子?要让火车碰伤轧坏,该到工会哭啦闹啦!”

一个婆娘听到声音喊着走来:“谁欺侮我们家宝贝儿?”

“我,是我!”他愤愤地把孩子朝地上一顿,顿得孩子哇地哭了。要是别人,那婆娘性子早发作了;可是认出了是老郝,脸上堆笑:“麻烦您老人家,给我们看孩子,谢谢您啦!”

“哼!”他挥了挥拐棍:“你这是什么做妈妈的?放孩子满处乱跑。现在我是浑身不得劲,要有力气,用这好好揍你一顿,就该知道怎么带孩子啦!”那婆娘在他背后伸了伸舌头,抱着孩子走开了。

等老郝赶到工会,会早就散了。只剩下主席一个人,埋头在写他那篇杰作,脸憋得通红,老郝也没敢打扰他,蹑手蹑脚地坐在旁边等待。他对于提起笔来,正在动脑筋做文章的人,永远怀着敬畏的心情,哪怕他的孙女伏在灯下做功课,他也喜欢在旁边静坐观看,和她同享创造的烦恼和愉快。可是主席这篇文章太难写了,他几乎在折磨自己:一会儿抓挠头发;一会儿拧自己的鼻子;一会儿咬钢笔杆;一会儿拍打脑袋,青筋暴起老高,最后把笔一扔呻吟地:“ 嗐!样版,样版,没有样版甚么都完了!”

老郝同情地叹了口气,主席转过身,惊讶得眼睛都吊到额头上去:“老郝你怎么搞的?多喒工会开会,你也没有痛快地参加过,不是迟到就是早退;不是张三叫就是李四喊,你是工会的委员,还是大家的勤务员?”

老郝怯生生地回答:“我不是来了吗?”

“好!那就听听你的汇报,两化一版,要紧的是样版!”

老郝抖抖索索地大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污秽得跟抹布差不多,他颠三倒四地寻找,也找不到煞费苦心准备的“两化一版”,急得他两腮直哆嗦,偏偏那些滑腻的纸张不听话,在他手指头间滑来滑去。

“在哪儿?老郝!”主席斜着眼瞪他。

“这……这……我……”

主席真的动气了,委员们都存心来欺侮他似的,谁也没有给他找来合适的材料,老郝更是荒唐,连句话都说不上来,他正颜厉色地说:“老郝,你让我给会员报告什么?就报告你一年来送了几个死人?……”

“我干了什么,大伙也全一目了然,你要让我说,脑袋不管事了。嗐,这本子上我求人写着的,娘的,都给揣乱了……”

一个指挥偌大送葬队伍的头脑;讲话做事那么威风凛凛的人物,怎么在这个年龄比他儿子还小的人面前,变得软弱、衰老、可怜?老郝不是一下子把勇气全部挫折了的。他虽然是个基层工会干部,但是几年来整个工会刮来刮去的风,可把这老汉刮糊涂了。

起初他当工会主席,那份热心肠待人是极好的,亲昵的管他叫“我们老好”,开玩笑的称呼他是“老好子”。一切要都是这样顺顺当当就好了,然而不幸的事来临了。

……

他捧着纸片,站在讲台上,结结巴巴地念着,动员参加反动会道门的工友赶快登记。这还是现在的主席,当时是工会干事草拟的文稿,哪怕最蹩脚的“公文程式”、“尺牍大全”,也要比这篇讲稿有感情、有血肉得多。老郝念了一长串前缀词句以后,本来文化不高的他,被这文字游戏搅得头昏脑胀,底下的词句没有来得及看清,嘴里竟滑出了这样的话,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同志们!嗯……我们,大家,一齐,参加,反动,道会--”会场里哄动起来,老郝站在嗡嗡的人群面前手足失措,他慌忙补充一句:“嗳,嗳,我们大家,一齐参加,一贯道!”喧嚣声更大了,好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