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后(第3/5页)

油灯经过一番收拾,越显得十分明亮,关怀的眼睛忽然移到屋角一座石像上头。他指着对女儿说:“那就是你妈妈去世前两三点钟的样子。”承懽说:“姊姊也曾给我说过那是妈妈,但我准知道爸爸屋里那个才是。我不信妈妈的脸难看到这个样子。”他抚着承懽的颅顶说:“那也是好看的。你不懂得,所以说她不好看。”他越说越远,几乎把方才所说的忘掉,幸亏承欢再用话语提醒他,他老人家才接续地说下去。

他说:“我的搬家计划,被你妈妈这一死就打消了。她的身体已藏在这可羞的土地,而且你和阿懽年纪又小,服侍你们两个小姊妹还忙不过来,何况搬东挪西地往外去呢?因此,我就定意要终身住在这里,不想再搬了。”

“我是不愿意雇人在家里为我工作的。就是乳母,我也不愿意雇一个来乳育阿懽。我不信男子就不会养育婴孩,所以每日要亲自尝试些乳育的工夫。”承懽问:“爸爸,当时你有奶子给我喝吗?”关怀说:“我只用牛乳喂你。然而男子有时也可以生出乳汁的。……阿欢,我从前不曾对你说过孟景休的事吗?”承欢说:“是,他是一个孝子,因为母亲死掉,留下一个幼弟,他要自己做乳育工夫,果然有乳浆从他的乳房溢出来。”关怀笑说:“我当时若不是一个书呆子,就是这事一定要孝子才办得到,贞夫是不许做的。我每每抱着阿懽,让她啜我的乳头,看看能够溢出乳浆不能,但试来试去,都不成功。养育的工夫虽然是苦,我却以为这是父母二人应当共同去做的事情,不该让为母的独自担任这番劳苦。”

承欢说:“可是这事要女人去做才合宜。”

“是的。自从你妈妈没了以后,别样事体倒不甚棘手,对于你所穿的衣服总觉得肮脏和破裂得非常的快。我自己也不会做针黹,整天要为你求别人缝补。这几乎又要把我所不求人的理想推翻了!当时有些邻人劝我为你们续娶一个……”

承欢说:“我们有一位后娘倒好。”

那老人家瞪着眼,口里尽力地吸着雪茄,少停,他的声音就和青烟一齐冒出来。他郑重地说:“什么?一个人能像禽兽一样,只有生前的恩爱,没有死后的情愫吗?”

从他口里吐出来的青烟早已触得承懽康康地咳嗽起来。她断续地说:“爸爸的口直像王家那个破灶,闷得人家的眼睛和喉咙都不爽快。”关怀拍着她的背说:“你真会用比方!……这是从外洋带回来的习惯,不吸它也罢,你就拿去搁在烟盂里吧。”承懽拿着那支雪茄,忽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她走到屋里把所捡的树叶拿出来,对父亲说:“爸爸吸这一支吧,这比方才那支好得多。”她父亲笑着把叶子接过去,仍教承懽坐在膝上,眼睛望着承欢说:“阿欢,你以再婚为是吗?”他的女儿自然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这重要的问题。她只嘿嘿地望着父亲两只灵活的眼睛,好像要听那两点微光的回答一样。那回答的声音果如从父亲的眼光中发出来——他凝神瞧着承欢说:“我想你也不以为然。一个女人再醮(指再次结婚),若是人家要轻看她,一个男子续娶,难道就不应当受轻视吗?所以当时凡有劝我续弦的,都被我拒绝了。我想你们没有母亲虽是可哀,然而有一个后娘更是不幸的。”

门前的海潮音,后园的蟋蟀声,加上檐牙的铁马(悬在屋檐间的铃、风吹有声)和树上的夜啼鸟,这几种声音直像强盗一样,要从门缝窗隙间闯进来捣乱他们的夜谈。那两个女孩子虽不理会,关怀的心却被它们抢掠去了。他的眼睛注视着窗外那似树如山的黑影。耳中听着那钟铮铮铛铛、窸窸窣窣、唰哗唰哗的杂响,口里说:“我一听见铁马的音响,就回想到你妈妈做新娘时,在洞房里走着,那脚钏铃铛的声音。那声音虽有大小的分别,风味却差不多。”

他把射到窗外的目光移到承欢身上,说:“你妈妈姓山,所以我在日间或夜间偶然瞧见尖锥形的东西就想着山,就想着她。在我心目中的感觉,她实在没死,不过是怕遇见更大的羞耻,所以躲藏着,但在人静的时候,她仍是和我在一处的。她来的时候,也去瞧你们,也和你们谈话,只是你们都像不大认识她一样,有时还不瞅睬她。”承懽说:“妈妈一定是在我们睡熟时候来的,若是我醒时,断没有不瞅睬她的道理。”那老人家抚着这幼女的背说:“是的。你妈妈常夸奖你,说你聪明,喜欢和她谈话,不像你姊姊越大就越发和她生疏起来。”承欢知道这话是父亲造出来教妹妹喜欢的,所以她笑着说:“我心里何尝不时刻惦念着妈妈呢?但她一来到,我怎么就不知道,这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