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到都市里去(第2/4页)

卷尾的小狗偎依着木桶好像偎依妈妈一般,早晨小狗大约感到太寒。

小饭馆渐渐有人来往。一堆白热的馒头从窗口堆出。

“老婶娘,我新从乡下来,……我跟你去,去赚几个钱吧!”

第二次,金枝成功了,那个婆子领她走,一些搅扰的街道,发出浊气的街道,她们走过。金枝好像才明白,这里不是乡间了,这里只有生疏、隔膜、无情感。一路除了饭馆门前的鸡、鱼和香味,其余她都没有看见似的,都没有听闻似的。

“你就这样把袜子缝起来。”

在一个挂金牌的“鸦片专卖所”的门前,金枝打开小包,用剪刀剪了块布角,缝补不认识的男人的破袜。那婆子又在教她:“你要快缝,不管好坏,缝住,就算。”

金枝一点力量也没有,好像愿意赶快死似的,无论怎样努力眼睛也不能张开。一部汽车擦着她的身边驰过,跟着警察来了,指挥她说:“到那边去!这里也是你们缝穷的地方?”

金枝忙仰头说:“老总,我刚从乡下来,还不懂得规矩。”

在乡下叫惯了老总,她叫警察也是老总,因为她看警察也是庄严的样子,也是腰间佩枪。别人都笑她,那个警察也笑了。老缝婆又教说她:“不要理他,也不必说话,他说你,你躲后一步就完。”

金枝立刻觉得自己发羞,看一看自己的衣裳也不和别人同样,她立刻讨厌从乡下带来的破罐子,用脚踢了罐子一下。

袜子补完,肚子空虚的滋味不见终止,假若得法,她要到无论什么地方去偷一点东西吃。很长时间她停住针,细看那个立在街头吃饼干的孩子,一直到孩子把饼干的最末一块送进嘴去,她仍在看。

“你快缝,缝完吃午饭,……可是你吃了早饭没有?”

金枝感到过于亲热,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她想说:“从昨夜就没吃一点东西,连水也没喝过。”

中午来到,她们和从“鸦片馆”出来那些游魂似的人们同行着。女工店有一种特别不流通的气息,使金枝想到这又不是乡村,但是那一些停滞的眼睛,黄色脸,直到吃过饭,大家用水盆洗脸时她才注意到,全屋五丈多长,没有隔壁,墙的四周涂满了臭虫血,满墙拖长着黑色紫色的血点。一些污秽发酵的包袱围墙堆集着。这些多样的女人,好像每个患着病似的,就在包袱上枕了头讲话:“我那家子的太太,待我不错,吃饭都是一样吃,哪怕吃包子我也一样吃包子。”

别人跟住声音去羡慕她。过了一阵又是谁说她被公馆里的听差扭一下嘴巴。她说她气病了一场,接着还是不断地乱说。这一些烦烦乱乱的话金枝尚不能明白,她正在细想什么叫公馆呢?什么是太太?她用遍了思想而后问一个身边在吸烟的剪发的妇人:“‘太太’不就是老太太吗?”

那个妇人没答她,丢下烟袋就去呕吐。她说吃饭吃了苍蝇。可是全屋通常的板炕,那一些城市的女人她们笑得使金枝生厌,她们是前仆后折地笑。她们为着笑这个乡下女人彼此兴奋得拍响着肩膀,笑得过甚的竟流起眼泪来。金枝却静静坐在一边。等夜晚睡觉时,她向初识那个老太太说:“我看哈尔滨倒不如乡下好,乡下姊妹很和气,你看午间她们笑我拍着掌哩!”

说着她卷紧一点包袱,因为包袱里面藏着赚得的两角钱纸票,金枝枕了包袱,在都市里的臭虫堆中开始睡觉。

金枝赚钱赚得很多了!在裤腰间缝了一个小口袋,把两元钱的票子放进去,而后缝住袋口。女工店向她收费用时她同那人说:“晚几天给不行吗?我还没赚到钱。”她无法又说:“晚上给吧!我是新从乡下来的。”

终于那个人不走,她的手摆在金枝眼下。女人们也越集越多,把金枝围起来。她好像在耍把戏一般招来这许多观众,其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头发完全脱掉,粉红色闪光的头皮,独超出人前,她的脖子装好颤丝一般,使闪光的头颅轻便而随意地在转,在颤,她就向金枝说:“你快给人家!怎么你没有钱?你把钱放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

金枝生气,当着大众把口袋撕开,她的票子四分之三觉得是损失了!被人夺走了!她只剩五角钱。她想:“五角钱怎样送给妈妈?两元要多少日子再赚得?”

她到街上去上工很晚。晚间一些臭虫被捏死,发出袭人的臭味,金枝坐起来全身搔痒,直到搔出血来为止。

楼上她听着两个女人骂架,后来又听见女人哭,孩子也哭。

母亲病好了没有?母亲自己拾柴烧吗?下雨房子漏水吗?渐渐想得恶化起来:她若死了不就是自己死在炕上无人知道吗?

金枝正在走路,脚踏车响着铃子驰过她,立刻心脏膨胀起来,好像汽车要轧上身体,她终止一切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