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桂花(第3/11页)

第二天仍旧是一天晴和爽朗的好天气,午后二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杭州城站,在雇车上翁家山去了。但这一天,似乎是上海各洋行与机关的放假的日子,从上海来杭州旅行的人特别地多。城站前面停在那里候客的黄包车,都被火车上下来的旅客雇走了,不得已,我就只好上一家附近的酒店去吃午饭。在吃酒的当中,问了问堂倌去翁家山的路径,他便很详细地指示我说:

“你只教坐黄包车到旗下的陈列所,搭公共汽车到四眼井下来走上去好了。你又没有行李,天气又这么地好,坐黄包车直去是不上算的。”

得到了这一个指教,我就从容起来了,慢慢地喝完了半斤酒,吃了两大碗饭,从酒店出来,便坐车到了旗下。恰好是三点前后的光景,湖六段的汽车刚载满了客人,要开出去。我到了四眼井下车,从山下稻田中间的一条石板路走进满觉陇的时候,太阳已经平西到了三五十度斜角度的样子,是牛羊下山,行人归舍的时刻了。在满觉陇的狭路中间,果然遇见了许多中学校的远足归来的男女学生的队伍。上水乐洞口去坐下喝了一碗清茶,又拉住了一位农夫,问了声翁则生的名字,他就晓得很详细似的告诉我说:

“是山上第二排的朝南的一家,他们那间楼房顶高,你一上去就可以看得见的。则生要讨新娘子了,这几天他们正在忙着收拾。这时候则生怕还在晏翁祠的学堂里哩。”

谢过了他的好意,付过了茶钱,我就顺着上烟霞洞去的石级,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出去。渐走渐高,人声人影是没有了,在将暮的晴天之下,我只看见了许多树影。在半山亭里立住歇了一歇,回头向东南一望,看得见的,只有些青葱的山和如云的树,在这些绿树丛中又是些这儿几点,那儿一簇的屋瓦和白墙。

“啊啊,怪不得他的病会得好起来了,原来翁家山是在这样的一个好地方。”

烟霞洞我儿时也曾来过的。但当这样晴爽的秋天,于这一个西下夕阳东上月的时刻,独立在山中的空亭里,来仔细赏玩景色的机会,却还不曾有过。我看见了东天的已经满过半弓的月亮,心里正在羡慕翁则生他们老家的处地的幽深,而从背后又吹来了一阵微风,里面竟含满着一种说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气。

“啊……”

我又惊异了起来:

“原来这儿到这时候还有桂花?我在以桂花著名的满觉陇里,倒不曾看到,反而在这一块冷僻的山里面来闻吸浓香,这可真也是奇事了。”

这样的一个人独自在心中惊异着,闻吸着,赏玩着,我不知在那空亭里立了多少时候。突然从脚下树丛深处,却幽幽地有晚钟声传过来了,东嗡,东嗡地这钟声实在真来得缓慢而凄清。我听得耐不住了,拔起脚跟,一口气就走上了山顶,走到了那个山下农夫曾经教过我的烟霞洞西面翁则生家的近旁。约莫离他家还有半箭路远的时候,我一面喘着气,一面就放大了喉咙向门里面叫了起来:“喂,老翁!老翁!则生!翁则生!”

听见了我的呼声,从两扇关在那里的腰门里开出来答应的却不是被我所唤的翁则生自己,而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比翁则生略高三五分的样子,身体强健,两颊微红,看起来约莫有二十四五的一位女性。

她开出了门,一眼看见了我,就立住脚惊疑似的略呆了一呆。同时我看见她脸上却涨起了一层红晕,一双大眼睛眨了几眨,深深地吞了一口气。她似乎已经镇静下去了,便很腼腆地对我一笑。在这一脸柔和的笑容里,我立时就看到了翁则生的面相与神气,当然她是则生的妹妹无疑了,走上了一步,我就也笑着问她说:

“则生不在家吗?你是他的妹妹不是?”

听了我这一句问话,她脸上又红了一红,柔和地笑着,半俯了头,她方才轻轻地回答我说:

“是的,大哥还没有回来,你大约是上海来的客人吧?吃中饭的时候,大哥还在说哩!”

这沉静清澈的声气,也和翁则生的一色而没有两样。

“是的,我是从上海来的。”

我接着说:

“我因为想使则生惊骇一下,所以电报也不打一个来通知,接到他的信后,马上就动身来了。不过你们大哥的好日也太逼近了,实在可也没有写一封信来通知的时间余裕。”

“你请进来吧,坐坐吃碗茶,我马上去叫了他来。怕他听到了你来,真要惊喜得像疯了一样哩。”

走上台阶,我还没有进门,从客堂后面的侧门里,却走出了一位头发雪白,面貌清癯,大约有六十内外的老太太来。她的柔和的笑容,也是和她的女儿的笑容一色一样的。似乎已经听见了我们在门口交换过的谈话了,她一开口就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