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烧酒(第2/3页)

“噢,你是几时来的?”

终于他也表示出了一种惊异的表情,举起了他那两只朦胧的老在注视鼻尖的眼睛。左手捏住了我的手,右手他就在袋里摸出了一块黑而且湿的手帕来揩他头上的汗。

“因为教书教得太起劲了,所以你的上来,我竟没有听到。这天气可真了不得。你的病好了吗?”

他接连着说出了许多前后不接的问我的话,这是他的兴奋状态的表示,也还是学生时代的那一种样子。我略答了他一下,就问他以后有没有课了。他说:

“今天因为甲班的学生,已经毕业了,所以只剩了这一班乙班,我的数学教完,今天是没有课了。下一个钟头的英文,是由校长自己教的。”

“那么我们上湖滨去走走,你说可以不可以?”

“可以,可以,马上就去。”

于是乎我们就到了湖滨,就上了这一家大约是第四五流的小小的饭馆。

在饭馆里坐下,点好了几盘价廉可口的小菜,杨梅烧酒也喝了几口之后,我们才开始细细地谈起别后的天来。

“你近来的生活怎么样?”开始头一句,他就问起了我的职业。

“职业虽则没有,穷虽则也穷到可观的地步,但是吃饭穿衣的几件事情,总也勉强地在这里支持过去。你呢?”

“我吗?像你所看见的一样,倒也还好。这暑期学校里教一个月书,倒也有十六块大洋的进款。”

“那么暑期学校完了就怎么办哩?”

“也就在那里的完全小学校里教书,好在先生只有我和校长两个,十六块钱一月是不会没有的。听说你在做书,进款大约总还好吧?”

“好是不会好的,但十六块或六十块里外的钱是每月弄得到的。”

“说你是病倒在上海的养老院里的这一件事情,虽然是人家的假冒,但是这假冒者何以偏又要来使用像你我这样的人的名义哩?”

“这大约是这位假冒者受了一点教育的毒害的缘故。大约因为他也是和你我一样地有了一点知识而没有正当的地方去用。”

“嗳,嗳,说起来知识的正当的用处,我到现在也正在这里想。我的应用化学的知识,回国以后虽则还没有用到过一天,但是,但是,我想这一次总可以成功的。”

谈到了这里,他的颜面转换了方向,不在向我看了,而转眼看向了外边的太阳光里。

“嗳,这一回我想总可以成功的。”

他简直是忘记了我,似乎在一个人独语的样子。

“初步机械二千元,工厂建筑一千五百元,一千元买石英等材料和石炭,一千元做广告,嗳,广告却不可以不登,总计五千五百元。五千五百元的资本。以后就可以烧制出品,算它只出一百块的制品一天,那么一三得三,一个月三千块,一年么三万六千块,打一个八折,三八两万四,三六一千八,总也还有两万五千八百块。以六千块还资本,以六千块做扩张费,把一万块钱来造它一所住宅,嗳,住宅,当然公司里的人是都可以来住的。那么,那么,只教一年,一年之后,就可以了……”

我只听他计算得起劲,但简直不晓得他在那里计算些什么,所以又轻轻地问他:

“你在计算的是什么?是明朝的演题吗?”

“不,不,我说的是玻璃工厂,一年之后,本利偿清,又可以拿出一万块钱来造一所共同的住宅,呀,你说多么占利啊!嗳,这一所住宅,造好之后,你还可以来住哩,来住着写书,并且顺便也对以替我们做点广告之类,好不好,干杯,干杯,干了它这一杯烧酒。”

莫名其妙,他把酒杯擎起来了,我也只得和他一道,把一杯杨梅已经吃了剩下来的烧酒干了。他干下了那半杯烧酒,紧闭着嘴,又把眼睛闭上,陶然地静止了一分钟。随后又张开那双红肿的眼睛。大声叫着茶房说:

“堂倌,再来两杯!”

两杯新的杨梅烧酒来后,他紧闭着眼,背靠着后面的板壁,一只手拿着手帕,一次一次地揩拭面部的汗珠,一只手尽是一个一个地拿着杨梅在对嘴里送。嚼着靠着,眼睛闭着,他一面还尽在哼哼地说着:

“嗳,嗳,造一间住宅,在湖滨造一间新式的住宅。玻璃,玻璃么,用本厂的玻璃,要斯断格拉斯(钢化玻璃)。一万块钱,一万块大洋。”

这样地哼了一阵,吃杨梅吃了一阵了,他又忽而把酒杯举起,睁开眼叫我说:

“喂,老同学,朋友,再干一杯!”

我没有法子,所以只好又举起杯来和他干了一半,但看看他的那杯高玻璃杯的杨梅烧酒,却是杨梅与酒都已吃完了。喝完酒后,一面又闭上眼睛,向后面的板壁靠着,一面他又高叫着堂倌说:

“堂倌!再来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