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2/6页)

走过麻石坪,人就到了何公庙的山门前。山门三间四柱,也还气派。左边侧门开着,孙离便走了进去。他原先也到过何公庙好几次,只是没有在这里住过。这里虽然离城不远,但香火不如苍莨寺那么旺,倒是个很清寂的地方。

孙离头回来就听人介绍,说是当年何公虽是归隐了,但朝廷每有大事,还是遣人来咨问,民间就把这位何公称为山中宰相。庙里供奉过何公的肉身菩萨,听说祈雨或退水都很灵验。肉身菩萨在元代就毁于战火,何公庙也被大火烧过好几回。今天看到的何公庙是清代建的,晋代的遗物只有几根石柱子了。

何公庙在六朝是个佛寺,不知怎的,慢慢地却成了一个道观。孙离是图清静来的,他对道观并无虔敬之心。他总觉得道观像个杂货铺,既供奉元始、灵宝、道德三座天尊,又供奉观音大士,还供着孔子、诸葛亮、关帝。

进山门便是戏楼,戏楼右侧有棵大樟树,四五个人牵手合不拢。风吹进来,听得樟树叶子沙沙地响。孙离抬头望望,但见满树绿云,覆满了半个院子。枝叶间鸟声啾唧,最多的是麻雀和白头鹎。

麻雀孙离看得多,没有什么稀罕。白头鹎却很耐看,从脖子到腹部是乳白色,翅膀却是暗暗的黄绿色。它眼旁有一条细细的白带同后脑相连,像极了少女们额头上勒着的发带。鸟的叫声也很娇俏,江丁丁江地发颤,像女孩子撒娇说话的声音。

孙离站在戏楼前坪里听了一会儿鸟叫,拿出手机打了住持熊道长的电话。熊道长身后随着一位知客,很快就从大殿侧门沿石级碎步下来。熊道长手里拿着拂尘,老远就连声说:“孙老师,欢迎欢迎!”

熊道长走近了,很正经地打拱行礼。孙离放下行李,也连忙还礼。熊道长四十上下年纪,穿着黑色道袍,头发束成高髻,别着一根老玉簪。熊道长让知客接过孙离行李,又打拱说道:“马局长早几天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已经安排好了。大作家来了,欢迎欢迎。马局长对我们道教非常关心,前年我们重修山墙和吕祖殿,马局长亲自来考察拨款。我们明年还要修关帝殿,还要维护壁画,都得靠马局长多多关照。”

熊道长引着孙离,进了左偏殿的客寮。房间一床、一桌、一椅、一柜,简单整洁。木地板的红漆磨旧了,斑斑驳驳的。桌子当窗放着,桌上有一盏新台灯,看得出是新买的。窗外栽了一丛紫竹,一股清气渗进房间里。

熊主持把拂尘搭在右手臂上,说:“孙老师,庙里就这样了,多有怠慢。你需要什么,只管跟李知客说,他会管好你的生活。你千万不要客气。”

熊道长寒暄一番,抱拳拱手,退身告辞了。李知客留在房间,想听听孙离吩咐。这李知客六十多岁,发髻灰中夹白,嘴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眼神很慈祥。

李知客说话声音很轻:“请孙老师只管安心休养。孙老师的饭菜在高灶上单独做,有人按时送来,也可以到小斋堂去吃。想吃什么都可以做。道士在庙里是要吃斋的,但来的客人就不一样了。这里的鱼好,可以多吃吃鱼,每天早晨喊人到河边去买,很方便。”

孙离学着道士的礼,拱着手连连感谢。李知客又问清孙离中午吃什么,想在哪儿吃饭,也告辞出去了。

孙离放好行李,坐在桌前椅子上,给喜子打了电话。想了想,又给李樵发了短信,就等着吃中饭了。他早就想独自在外住一段时间。这些年,他辞职当了自由作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天上地下,谁都不管。

孙离刚辞职那段时间,夜里还常常做噩梦,要不就梦见上课了,突然看见教室后排有校长坐着听课,偏偏自己又没带教案,上课不知所云,说话乱七八糟。要不就梦见自己站在讲台上,突然发现没穿裤子,光着屁股站在学生面前。很奇怪的是他离开老家这么多年,时常梦见的校长仍是刘元明。

噩梦渐渐不做了,睡眠却越来越差。夜里一到睡觉时间,他就莫名的紧张。书房就在卧室隔壁,喜子喜欢在卧室里看书写文章。喜子提醒孙离睡觉往往是三部曲,先是大声嚷嚷:“我先洗漱了啊。”

孙离就会答:“好,你先洗完我来。”

孙离嘴上答应,人却不见动静。喜子洗漱完,坐到梳妆台前梳头抹脸,又在床上看一会书,然后再喊:“我先睡了啊。”

孙离又会答:“好,我就来。”

孙离人却还坐在书房里。喜子只好起身到书房去,站在他身边东拉西扯说闲话。孙离这才站起身往浴室去,洗漱完了走进卧室,却又忍不住转身出来,再到书房里展开宣纸写几张字,或画几笔画。

很多时候,他都是睁着眼睛熬到天明。他怕翻来覆去吵醒喜子,就一动不动躺着,躺得一身酸痛。夜深时,听着喜子时有时无的鼾声,孙离就会陷入一种恐怖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