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离析(第4/5页)

如懿的眼睛睁得极大,那心碎与震惊的神色如混在一起的瓷器的碎片,闪着寒冽的光,牢牢地粘着皇帝。她沙哑的声音恍若撕裂的绸缎,不可置信一般问道:“皇上是怪臣妾么?臣妾自身为皇后,心知不如孝贤皇后家世高贵,所以更是时时提点自己,要尽到一个皇后的职责。臣妾不是舍不得一点儿银子,而是遵循孝贤皇后节俭之道,也为前线战事思虑,才严格约束后宫嫔妃、奴婢,以免奢靡。”

皇帝缓缓地摇头,极缓却极用力,仿佛巨石沉沉叩在心间:“皇后以为自己没有做错,朕也不能多指摘你什么。奴才们是下贱,可若是你肯多体恤一些,也不至如此。太后闻知永璟惨死,也十分伤心,终日在宝华殿祝祷超度。佛家论因果,难道不是皇后种下的因么?”

皇帝的一字一句,沉闷得像是天际远远的雷声,隐在层层乌云之后,却有雷滚九天之势。如懿像是行走在滚滚雷电下的人,轰然而迷乱。模糊的泪眼里,皇帝缂金彩云蓝龙青白狐皮龙袍上堆出祥云金日的三重深浅缂金线,刺得她双眸发痛。那九条蓝龙各自张开犀利的爪,仿佛要腾云而飞,无孔不入地扑上身来。

一缕苦涩的笑缓缓在她唇边绽开如破碎的花朵,被暴雨拍打之后,从枝头翻飞落下。舌尖像是被咬破了,极痛,极涩:“那么皇上也认定是如钦天监所言,是臣妾克死了自己的孩子?”

“钦天监的话固然荒谬,但身为人母,有这样的前因后果,皇后也必定于心有愧吧?连朕都不能说服自己,此事完全与你无关。”他仰天长叹,“朕的永璟,朕盼了那么久,本该是比永璂更有出息的孩子。”

他说罢,拖着沉沉的步子踱出殿外。如懿目送他离去,分明感知到他与她之间巨大而深绝的鸿沟在不断扩延。尖锐的痛感从心尖上划过,一刀,又一刀,是愧,是悔,还是难以抑制的伤痛欲绝?

宫人们看着如懿的样子,吓得不知所措,慌忙跪了一地。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容珮牵着小小的永璂来到如懿跟前,含泪道:“小阿哥惨死,皇上是伤心过度才会如此对娘娘说话,皇上一定会明白过来的。”

如懿空洞的眼不知落在何处,虚弱而迷茫地道:“容珮,纵然不是本宫的错,可永璟的死,真的就没有本宫种下的前因么?”

容珮直挺挺地跪着,将永璂推到如懿跟前,道:“娘娘固然伤心小阿哥的死,可是哪怕五公主走了,小阿哥也走了,您还有十二阿哥呢。十二阿哥是翊坤宫仅剩的独苗了,可万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如懿怔忪间看着窗外白晕晕的雪光迷蒙,纷繁的雪朵如尖而锐的细细砂石,铺天铺地地砸着。她紧紧拥住了同样害怕而伤心的永璂,仿佛只有这样抱着他,才能攫取一点儿温暖自己的力量。

深深的宫苑回廊,冰雪深寒,唯余这一对母子凄冷而哀绝的哭声。

这一年的冬天仿佛格外寒冷。如同坠落在深寒冻冷的井底,如懿举首望见那样小小一团天空,而自己置身于黑沉局促之中,寸步难行。

太后自端淑长公主归来,早已不再过问六宫之事,只在慈宁宫颐养天年。偶尔来看如懿,亦不过叮嘱几句,要她保重自己,便也转去看有孕的令妃了。比照着深受恩眷的令妃,如懿的翊坤宫实在可算是门可罗雀。虽然无人敢亏待翊坤宫,但是像避忌着什么不吉利的瘟疫似的,人人不愿靠近半分。如懿索性免了每日嫔妃们的晨昏定省,连海兰、忻妃和绿筠,如懿也不愿让她们来,只道:“你们一个受皇上眷顾,一个有皇子和公主,何必来本宫这里,惹得皇上不痛快。”

绿筠讪讪离去,倒是忻妃极不服气,且怨且叹:“如今皇上的一颗心都在令妃那里,臣妾们算什么?来与不来,皇上都不放在眼里。”

如懿紧一紧身上的石青攒珠银鼠大氅,定定地望着檐下积水冻成的冰柱,尺许长的透明晶体,反射着晶莹的日光。可那日光,仿佛永远也照不进堆绣锁金的翊坤宫。如懿轻叹一声:“何必倔强?不顾着自己,也得顾着孩子和母族。若受本宫的牵连,连你的恩宠也淡了,那你还怎么去盼着你未来的孩子呢?”

忻妃眼底隐隐有泪光闪动:“那……那臣妾去劝皇上。”她咬着唇,难过道,“外头的那些话传得那么难听,都是说……臣妾真不想皇上听了这些难堪的话去。”

“难听?”如懿漠然相对,“无非是说本宫无福,克死了自己的孩子。世事炎凉,拜高踩低,本不过如此。本宫此番若是平安生下十三阿哥,自然人人奉承,锦上添花,说本宫是积福深重之人,所以折了一个女儿之后便得了一个皇子补偿。如今失子,自然有暗地里称愿的,满嘴可怜说本宫罪孽深重才牵连了孩子了。落井下石,便是宫中之人最擅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