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3页)

陆陀说了很多客气话,就是不答应见面。可这位女士很是执着和诚恳,说非同他见见面不可。陆陀只恨自己没有钱钟书先生那种幽默,讲不出鸡和鸡蛋的风趣话。女士的声音突然忧郁起来,说:“对不起,我是个残疾人,脚不太方便。我的经历相当坎坷,同你说说,说不定对你的写作有用处。”

陆陀就有些不忍了,说:“真不好意思。我很感谢你关心我的创作。我们约个时间吧。可我现在手头正忙着,你看十号行吗?”

女士的语气平淡起来,说:“好吧,十号。南方大道有个茶屋,叫银杏居,我们在那里见面行吗?你可以记下我的电话。”

陆陀记了电话,又问:“对不起,还没请教你的芳名哩。”

“我叫维娜。”她说。

陆陀放下电话,心里陡然涌起某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本想推托的约见,这会儿又嫌时间约得太晚了。十号,还得等上一个星期!

整整一天,那位女士的声音总在他的耳边回萦,似乎还伴着她温热的呼吸。那声音好像具有某种魔力,叫他不由得去想象她的长相、年龄、职业,等等。她的声音绵而圆润,这声音应该属于一位曼妙而温柔的女人。他几乎忘了她说自己是位残疾人。

陆陀仍旧夜夜做梦,总是梦见那个女子。他成天惶恐不安,老以为自己快疯了。陆陀这一代,兄妹四人,他是老大。他的两位弟弟和妹妹,都暗自以为他必然发疯。他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自己关在家里写小说,而且写的都是些不讨人喜欢的东西。这不是疯子是什么?弟弟妹妹看上去都很关心他,总是说,哥哥,别想那么多,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他知道弟弟妹妹的心思,也不怪他们。他也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快疯了。他的很多言行,别人觉得不可理喻。他想,自己如果命中注定要发疯,躲是躲不掉的。即使他疯了,家人就不再发疯,有什么不好呢?可是,只要想到弟弟妹妹会为他们自己没有发疯而庆幸,他的胸口又会隐隐作痛。

有的人越活越清醒,老了就大彻大悟;有的人越活越糊涂,老了就昏聩顽钝。陆陀还不算太老,也不是很年轻了,他有时明明白白,有时懵懵懂懂。比方预感,他就是将信将疑,信多于疑。曾经有很多预感都神秘应验了,他便疑心苍天之上真有某种怪力乱神,时刻俯视着芸芸众生。所以平日打碎了什么东西、听说了什么凶言、做了什么怪梦,总会让他迷惘:这是否又兆示着什么。

终于熬到了约定见面的那天。时间分分秒秒地逼近晚上七点半,陆陀紧张得脑瓜子嗡嗡响。越来越害怕。今天是怎么了?他可并不是没有同女士单独会晤过啊!这些日子,晚上连续不断的梦魇,白天须臾不离的幻觉,早让他有些魂不附体了。

说到女人,也是弟弟妹妹觉得他像疯子的兆头。他有很多女朋友,都是些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弟弟妹妹很关心他的婚事,想早些知道他会同哪位女子结婚。可他总令他们失望。“早点儿成家吧,一个人终究不是个话!”弟弟和妹妹不止一次说过同样的话。陆陀却想:他们其实是在试探我,看我像不像疯子吧。

七点十五,陆陀赶到了银杏居附近。他没有马上进去,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不安地徘徊着。不知是因为维娜,还是因为怕疯,他感觉心脏几乎跳进了喉咙处,堵得他呼吸不畅。他感觉就像酒醉乱性之后,又要硬着头皮去接受可怜女人的斥责。他屏气调息,好不容易让自己平和些了,才从小巷子里钻了出来。

侍应小姐问他是不是维娜女士的客人,便带他上楼,推开一间叫紫蓝的包厢。

天哪,陆陀惊得几乎要喊出声来。包厢里坐着的,简直就是他夜夜梦见的女子!不过并不显得消瘦,也不是一身素白。维娜穿的是黑色羊毛套裙,晃一眼,便见三处雪白:脸蛋、左手、右手。他马上想到一种花:栀子花。这是一种洁白而清香的花,开在夏季。栀子花本是微显淡黄的,叫浓郁的绿叶拥簇着,便雪一样白。

维娜望着他,浅浅地笑,远远地伸出手来。他知道她不方便起身,便躬身过去,同她握了手。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来,道了几句客气,仔细打量她。却见她眼窝子都同他梦见的一样,微微有些深,格外明亮,又有些迷离。

维娜并不像他通常遭遇的那样,说他的小说如何好看。她只是望着他,突然说了声:“没那么高。”

她这话没头没脑,他一时懵懂了。他想,她也许是说我没有从照片上感觉的那么高大,便自嘲道:“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如何伟大。”

维娜却没有同他说自己的故事,只是听他胡侃。既然她说自己的经历很曲折,也许就是些不堪回首的事吧。这就得让她想说的时候再说,他不能像记者采访那样,直接向她提问。不论同谁聊天,先生或者女士,如果对方口讷,陆陀总滔滔不绝。他并不是抢风头,或是有发表欲,实在是怕冷了场,弄得尴尬。可他这毛病,在他的弟弟妹妹看来,也是快要发疯的先兆。人在疯病发作前,要么就突然沉默寡言了,要么就突然口若悬河了。他的弟弟和妹妹,多次夸他的口才越来越好了,说他原来并不怎么会说话的,现在都成演说家了。他明白他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