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7页)

他送我到门厅里。我看见门口右侧有个放信件和报纸以及钥匙的木头挂箱,红色油漆,还雕了花鸟,工艺细致,带点儿乡村情趣,刘峰的左手也被他训练得这样灵巧,瞧这番雕刻手艺。我趁他给我开门,把装着三万块钱和一张慰问卡片的信封放进了红色挂箱。

我开着车,想到那个红色雕花的小木箱。它去除了刘峰生活生命的灰白,证明他还有那份兴致,那份闲心,给日子添点儿亮色,给他的女人添加一点儿意外。我想到四十年前,那个刘峰,为我们修这个做那个,不停地做一堆无成就的琐屑事物,而做本身就是成就,日积月累,一大堆的无成就就是他的成就。他是个当今谁也不需要,谁也不尊重的人了,这种人就叫好人。

再一想,我醒悟到,他那么高度的老花眼,一定看不清我手机小屏幕上的照片。他当时为什么不戴老花镜?他不想看清楚林丁丁吗?他难道不好奇曾经让他爱得剧痛的女子几十年后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想,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不想看清现在的丁丁。他不来参加聚会,首先是参加不动——身体和精力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不要看见一个多了许多肉,少了许多头发的林丁丁。因为他当年那么爱那个小林,他不愿意她变,不愿意她老,不愿意她不好看;他不看她,是为了自己好,也是为了小林好。不看,那个年轻的林丁丁,好看的林丁丁,就永生了;至少永远活在一个人的心里,梦里。此刻我发现自己看见的红绿灯像是掉进了水里;我哭得那么痛。刘峰对林丁丁的爱使我也多情了。

我在香港开会的第三天,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刘峰先生于2015年12月23日4:26于北京武警总医院病逝。”

刹那间我不知道这个刘峰先生是谁。跟我战友了一场的刘峰一辈子也没人叫过他先生。短信并不是他侄子发来的。我把电话打给发短信的机主。机主却一直呼叫转移。我给刘峰的侄子打了个电话,他也刚刚接到同样的短信。三小时之后,我们与会者正在晚餐,又收到追悼会通知。我拨通郝淑雯的电话,她连刘峰逝世的短信通知都没收到。她只说:“这么快呀!太快了!”也不知道她指什么,什么是她快和慢的参照;跟什么比“太快了”。

两个月前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真的是怕吓着我,没跟我说实话。要不就是他那个姓沈的女朋友没跟他说实话。但前一种可能性更大,他的淡泊和幽远,他那静静的微笑,是来自一种全盘的接受,接受了一切,也包括接受了不久即临的死亡。

夜里十二点多,我接到一个女人来的电话,对方自报家门,姓沈,是刘峰的朋友。但我马上觉得,这个姓沈的女人对于我绝不是个陌生人,我们一定认识,而且不是一般的熟。那种亲熟从遥远的少年时代散发而来,如同动物间神秘的生物电,如同难以捕捉的气息。于是我的直觉比分析判断快得多,就在她简短报告了刘峰病故前的状态,以及感谢我捐助的钱——那钱每一分都使上了劲儿,她在此附加了一句;就在她要跟我放电话的刹那,我平淡地说:“是小嫚吧?”

“……嗯,是。见了面我再跟你细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

我想象的哪种?挂了电话,别说想象,连思维都停了。怎么了,小嫚和刘峰?他们最后是怎样相伴的?谁先找到了谁?刘峰最后是个谜,但他的谜跟小嫚比,太简单明了。小嫚怎么成了沈老师?唯一的推理结果是小嫚的亲父亲姓沈。刘峰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女朋友就是小嫚呢?而且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女朋友”。

我以为活到今天,已经没有让我吃惊意外的事物了。而刘峰和小嫚,真沉得住气,用了四十年来向我、向人们揭示这份意外。我坐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窗外的香港还在灯红酒绿。小嫚对刘峰生命终点的叙述,我此刻才顾得上回想。她告诉我,他没有痛苦,没有留恋和不甘,他在进入弥留的昏迷前睡眠很多,那种死沉的药物睡眠。弥留的昏迷持续了两天,没有醒过来,直接走进死亡。

追悼会前一天,我跟小嫚相约,先到她家见面,然后我请她到附近的“鸭王”吃晚饭。小嫚在楼下迎我,裹着一件米白羽绒衣。我惊奇地发现老了的小嫚比年轻时好看,也许因为有关好看的标准变了。她的黑皮肤、小脸盘、曾经被看作奇葩的浓密头发,现在都被认为是好看的。那时候我们说小嫚坏话:她能演什么呀?脸比脚后跟大点儿,脑壳比拳头大点儿,上了台她是哭是笑观众都看不出来。小嫚本身话少,我和她在电梯里都沉默着。我们之间几十年的疏离随着楼层的升高而上升为陌生,陌生又上升为压力。开电梯的妇女换成了个老头儿,也一句话没有,三双眼睛都盯着显示灯,电梯却爬不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