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第8/9页)
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又捂上伤口去。
“那么容易寻死觅活?啊?戏不演啦?”
“你妄想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竟敢抗拒改造?抗拒批判?”
“好呀——”
红卫兵的首领排众而出,下令:
“你要死,偏不让你死!”如同判官,铁面无私,庄严而凶悍。
大伙遂一壁胡乱止血一壁在喊:
“文化大革命万岁!”
蝶衣血流了不少,命却留得长。他跌坐退缩至角落,一双手慌乱地摇,声音变得尖寒,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
“我没有文化!不要欺负我!不要欺负我!”
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在一个紧要的关头,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没这福分。还得活下去。
还是戏好,咿咿呀呀地唱一顿,到了精彩时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丝毫不差。
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大王呀!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大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也罢,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以报深恩也!”但在现实中,即便有三尺宝剑,谁都报不到谁的恩。
每个人的命运,经此一役,仿佛已成定局。
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连锅端”,不知什么时候复返,东西得带走。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
暝色已深,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几个红卫兵押回去收拾。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一打开电灯,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只穿白线袜子的脚!
它们悠悠微转,如同招引。
小楼大吃一惊,悚然倒退几步。
仰视。
菊仙上吊了。
她一身鲜红的嫁衣,喜气洋洋。虽被剃了阴阳头,滑稽地,一边见青,一边尚余黑发,就在那儿,簪上了一朵红花——新娘子的专利。
“菊仙!”
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连来人也受惊,一时间忘了叱喝。
菊仙四十多了,她不显老,竟上了艳妆,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
凤烛半残,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舍不得嫁衣,陶陶自乐地指点着:
“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这……”
小楼把她拦腰一抱,扔到床上去。醉眼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
“妖精——”
“弄皱了,弄皱了,再穿会儿吧!”
她抵抗着,不许他用强,乜斜媚视:
“多漂亮的绣活儿!真舍不得给脱下来。你见过没有?”
小楼动手动脚地,急火正煎:
“你真是!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什么漂亮的戏衣没见过?急死我了!”
“行头是行头,嫁衣是嫁衣,堂堂正正地穿了好拜天地!”
她犹在絮絮不休,沾沾自喜:
“嗳,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呸!打自见了你这个冤家,我就……”
……
啊她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要我!”她青春、妍丽、自主,风姿绰约地,自己赎的身,又自己了断。溺水的人,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一段情缘镜花水月。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
是小楼的“维护”,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离婚以后,贱妾何聊生。她不离!
小楼颓然,重重跌倒在地。
他身后,门框正中,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人鬼不分。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如失群重伤的兽。
各人生命中的门,一一,一一闭上了。
“瞧什么?”红卫兵们把门砰地关上。
蝶衣过去了。
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因为,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双手被拗向后,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头俯得低低的,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脸皮紫涨,快要受不了,正是生不如死。跪在高台上的,除开他,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
几次以后,又换了人。这么大的地方,躲不了就躲不了。斗争雷厉风行,大时代是个筛子,米和糠都在上面颠簸。
牛鬼蛇神都收拾好,各拎一个包包,全部细软家当被褥,还绑好一个漱口杯、一块毛巾,还有牙刷、肥皂……
都如行尸走肉,跟着大队走。连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腹经纶显赫一时的知识分子,亦神情恍惚地背着书包,像小学生般排在队伍中。远赴边疆,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由一身草绿,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
“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誓死保卫江青同志!誓死揪出阶级敌人!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