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水东流(第3/7页)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地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噼噼啪啪声响。

对拆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

“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的:

“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一个壮汉,来报喜:

“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

“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

“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的欢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账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份,细意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黏黏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待,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那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享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宥,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份和性别,不遗余力:

“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上,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贵尽空花 玉带乌纱 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 佳人才子 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疾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为了什么,也不知应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