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拔山兮气盖世(第2/3页)

“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小四听得呆了。

“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

“这是我心有二用。”

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噤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

“跑码头怎么啦?”

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

“会写了吧?”

“写得不好。”蝶衣讪讪道。

“成角儿了。”

“我们不忘师父调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

“戏得师父教,窍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

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哪!”

“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又多年南征北讨了,为宣传招徕,二人便到万盛影楼拍了些戏服和便装照片。

在彩绘的虚假布景前,高脚几儿上有一盆长春的花,软垂流苏的幔幕,假山假石假远景。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上了点粉,穿青绸薄纱,软缎子长袍马褂,翻起白袖里。少年裘马,屐履风流。

蝶衣瞅瞅他身畔的豪侠拍档,不忘为他整整衣襟。他手持一柄折扇,不免也带点架势。

蝶衣的一双兰花手,旧痕尽冉,羞人答答——不过是拍照吧,只要是一种“表演”,就投入角色,脱不了身。

蝶衣问拍照的:“照片什么时候有?”

“快有,四五天就好。”

“记住给我们涂上颜色,涂得好一点。”

“是是是。”他躬送二人出门,非常热切,“二位老板,又要南下巡回好几个城儿了。”

“这回是戏园子张悬用的。”

拍照的更觉荣幸,哈着腰,谦恭喜气:“二位老板放心——”

忽闻一阵汹涌的声浪,原来是口号。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令两张傲慢的脸怔住。

“糟了!”影楼中那朵谄笑惊惶失色,“定是那东洋美人的照片捅出漏子了!”

他急忙出去。

二人刚享用着初来的虚荣,不明所以,也随行。

大街上,都是呐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猛醒!反对不抵抗政策!”

“抵制日货,不做亡国奴!”

“还我山河!还我东三省!”

群情激昂的学生们,已打碎了玻璃窗橱,把几帧东洋美人的照片揪出,撕个痛快,漫天撒下,正撒到两个翩翩公子身边来。

前面还有日货的商店,被愤怒的游行示威群众闯进去,砸毁焚烧。穿人字拖鞋的老板横着双手来挡,挡不住。

混乱中,一个学生认出二人来:

“咦,戏子!”

“眼瞅着当亡国奴了,还妖里妖气地照什么相?”

蝶衣望了小楼一眼,不知应对。

“现在什么时势了?歌舞升平,心中没家没国的。你是不是中国人?吓?”

小楼已招来一辆黄包车,赶紧护送蝶衣上去。

小楼催促车子往另一头走了。余气未消:

“乳臭未干,只晓得嚷嚷。日本兵就在城外头,打去呀!敢情欺负的还是中国人!”

读书人都看不起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因着更大的自卑,也故意看不起读书人。什么家什么国?让你们只会啃书本的小子去报国吧,一斗芝麻添一颗,有你不多,无你不少,国家何尝放你在眼内?

脱离险境,蝶衣很放心:

“有你在,谁敢欺负我?该怎么报答?”

黄包车夫也吁了一口气似的,放缓了脚步。拉过琉璃厂。

蝶衣一见,忽省得:

“可惜呀,厂甸那家店子,改成了棺材作坊了,怎么打听也问不出那把宝剑的下落。”

“什么?”

小楼的心神一岔,为了路上走过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好色慕少艾,回头多看一眼,没听清楚。

“哦,”他转身来打个哈哈,“儿时一句话,你怎么当真了!”

蝶衣一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只留神追看,什么也见不着。他不肯定小楼是听不清楚抑或他不相信——而这是同一切过路的局外人无关的。但他有点不快。

黄包车把二人送到戏园子门外。

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的华灯,背后有极大仓皇但又不愿细思的华灯,敌人铁蹄近了,它兀自辉煌,在两个名儿:“段小楼”、“程蝶衣”的字下,闪烁变幻着。

小楼一指:

“瞧,我们的大水牌!”

因学会自己名字,便上前细认。这“水牌”写上每天的剧目戏码,演员名单。小楼一找就找到个“小”字,其他二字,依稀辨出,便满心欢喜。“这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