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闲花满地愁(第3/6页)

“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陡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的。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了。一重一重地围着:

“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父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

“大伙都别蒙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省起:

“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杳不可寻。想家,想娘……

一进门,师父果然破口大骂:

“都死到哪儿去?太阳快下山了,才晓得回来。老子一时不在,就躲懒打水战去?你看你这柴头汗,浑身……”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折,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

——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帔,项带巨型金锁,下着百褶戏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